第26章 救风尘

她的消息如此灵通,想必是找对人了。兄长的嘱咐还在耳边,道之不敢忘,面前女子说的话一个字也不敢信,只能虚与委蛇,但夫子的反应令她好奇。

琮怀意识到自己失态,艰涩地开口:“她就是我前妻,没想到还活着,年少失怙也是不易,你可以叫她姐姐。”弯下腰替她整了整衣袖,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短暂的插曲。自己已经搭进去了,不想再让她涉险,说些无情的话不知道能否麻痹玄珪,只盼幺娘能早日脱身。

空空荡荡的衣襟看得心里空落落的,琮怀早就知道她不会在乎自己送的东西,可是自己却一个不落地都带着了。金杯、小刀、圆领袍、金兔还有她的诃子,不知不觉二人的羁绊竟然这样多,但一切又显得如此徒劳。

玄珪差点笑出声,“真是好妹妹啊,快给我倒杯茶来。”

这话听得人汗毛倒竖,道之架开他的手,“你就是叫她夫人我都没有意见,但我告诉你,我只有一个姐姐。”

琮怀吃了个排头,也是自己活该,又问:“她说的和亲是何意?”

“哟,你竟然不知道?”玄珪心情大好,连地面的骚乱都没有放在心上,引燃银碳放上沉香木,坐下抚起琴来。还是和过去一样,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琮怀看着她陶醉地弹唱,皱眉指出数个指法问题。

虽看出来他们关系不一般,但夫子亲口承认时,还是吃了一惊。只听说当年圣人下旨命他二人和离,后来永嘉之变时就被流放,半路上就传来一家人的死讯。如今隐姓埋名做起这等大买卖,当真不一般。修养越高越虚伪,见他们琴瑟和鸣的样子本以为自己会伤心,结果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真是怪。

“我知我弹得不如你,别这样看着我。”玄珪一曲奏罢,对着琮怀嗔怨,“右贤王属意之人在西域早就人尽皆知,奉旨西行的消息送到我案头时,我就知道是何意了。秦公殿下,你真是两头稀松啊。”二人双双上钩,看来也不如传闻里说的郎情妾意嘛,瞧这丰收的一天,一时竟不知道该献祭哪位了。

面对玄珪的调笑,琮怀心情愈发阴郁,但面上还得挂着笑。母亲从没提起此事,幺娘也闭口不言,自己又如何得知?回想之前种种,幺娘总是不愿以夫妻相称,酸楚之意席卷而来。

“一点诱饵就能请君入瓮,还想救风尘?一路危机重重,不如我来代劳……”玄珪倚在栏杆看向远处,道之突然反应过来,急忙站起来看向窗外。火被灭了,牲畜回圈,一切平静如水,刚刚蜂拥而逃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包括那一家人。

道之有些后悔,棋差一招,自己就是个笑话。夫子对窗外发生的事却没有反应,走上前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琮怀回头看了眼身后,笑着说:“多年不见,我有许多话同你说,干站着有什么趣儿?”

“噢?那我就要看看你的诚意了,请。”

二人说罢转身下了塔,仆众三下五除二拆了楼梯,把道之困在了塔内。

好像一切与自己有关,又好像无关。接近傍晚的天色有些暗,道之四下看了看,这个塔应当不是用来过夜的,没有睡榻,没有灯烛,线香倒是有一匣子。打开所有的门窗,让天光都透进来。万尘同光,中间的莲花须弥座空空如也,佛像不知所踪,木梁交错繁复,漆画年久失修,露出了木胎。

顺着夫子刚刚的目光,道之走进里间,小小的藏经室里别有洞天,案子上放了本泥洹经。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居然有一页被压出了印子,一句话被标记了出来,“月为以出,但为夜去冥”。

真是的……直接写不就完了,不知道夫子在卖弄什么玄机,现下只能静待。因为自己的事,西线的路子被臧卿端了,周巩正想新的出路。此行若顺利,周巩的东线一通,这儿的生意岂不失了大半?她若要与周载训谈长久买卖,定会从中阻挠斡旋一事,如此看来他们未必就是一条心。

打开匣子,点燃一根香,星火明灭。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挑起争端就是她的目的。见到玄珪前,道之还很笃定,东线八字没一撇,夫子必定不会再让西线死灰复燃。但是现在夫子接近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居然有些不确定了。

在幺娘面前不便发问,琮怀按捺住性子,跟着玄珪沿着黄色院墙缓步而行。这头牯集市居然布在废弃的寺庙里,浑然没个忌讳。玄珪似乎并不担忧人质逃跑,周围没有望哨的人,全凭直钩钓鱼。

沛怀来去仓促,没有探明虚实,想必也不知道其中原委。

“方才我太激动,对你不住。”

“无碍的,乍一见面,我险些也没认出你。”绕过八角经幢,进了宝殿。金身塑像被红布裹着,面阔九间的大殿内居然被隔出了个闺房布局。

“被怒目金刚围着,你竟然也睡得着?”琮怀捧起灯盏,四处看着周围的神佛。

“再睡不着,如今也睡得着了。”玄珪不知哪里找出来个玉净瓶,招呼琮怀来喝酒。“你不会是要和我叙旧吧?”

“从前的事过眼云烟,恩怨也好,生死也罢,没人再追究了,我来只想问问眼前的事。”

玄珪笑了,像是醉了,“你在慷谁的慨?好大的口气。好像第一回认识我似的,不要紧,我告诉你,你们周氏王朝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你们。真以为你们改了姓,就不知道自己流的是谁家的血了?”

越王的旁支后嗣,在永嘉年间被斩杀殆尽,空留了她一人。偏安一隅的王,也遭此屠戮,玄珪恨极呕血。母亲雪天抱着高烧的自己,躲在破庙里生火取暖,不慎失火送了性命,如今的苟且偷生,不只是活自己,还是活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一人入局就够了,何必还要搭上她?”

“心疼了?逗她顽的。”玄珪笑了笑,“她另有用处。”

“你什么意思?我答应你取右贤王的项上人头,你别打她的主意。”

玄珪不答话,只低头喝闷酒,过了半晌,才说:“我要你。”玄珪目光灼灼,“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这么多年了故土难回,我也不是石头做的。我助你杀了那些舅舅们,你我荣登大宝之日,就还道之自由,咱们再续前缘如何?她和我是真的像,一见她就知道你忘不了我。”

琮怀眼里闪过阴骘之色,“你醉过头了。”见她脸上泛起潮红,还是按捺下性子,“我不在乎谁坐拥天下,这一切于我都毫无干系。”

偶有的真情流露被当做骗子,这个时候还装模作样,“哼,你不在乎别人,别人在乎你呢。”玄珪只觉得好笑,“我好心好意帮你,怎么看不懂?胡兵南下,剑指黄龙之时,我也能回京。”

琮怀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你还有本事让胡兵南下?”

过了几年怎么日渐蠢笨!玄珪被他的痴相给惊着了,“自然不是我有本事,你也太不开窍了,点了这么久都不懂。”

琮怀沉默良久,若她说的是真的,那么线索便都连起来了,淤泥里的禁物、神出鬼没的私兵、西域的线报……不知里应外合的都有哪些人。西北气候干燥,短短半日,嘴唇已经干裂出血,琮怀嘶哑着声音问道:“你要如何围困周赉?如此一来岂不是空留周载训一家独大。”

“你操周载训什么心?料理他易如反掌。”真是蠢得挂相,“若是道之得知真相,她杀周赉之心恐怕谁也比不了吧。呵,她比你聪明,说不定早就知道了,不告诉你而已。”

琮怀警告地说道:“你不要轻举妄动,有事只管同我说,不要动她。我知道你无所不用其极,定要毁了这片江山才罢休。”琮怀本不想这么早与舅舅割席,答应她无非是情急之下为了保全道之性命,她拿道之相威胁,还有什么不能妥协的?

“毁?我是多好的人呢,再疯也比不上你舅舅,杀了他们才是我最大的慈悲。”

天色已黑,玄珪怕火,殿内只留了几盏灯。金砖冰凉,透着寒气。玄珪放下帷幔,阻挡了神佛的凝视。

“把灯灭了,你给我侍床榻。”

残香已尽,道之忽然惊醒,四下里黑漆漆的。这难道是**香不成,坐着居然睡得这么死。双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挣扎着跌了个跟头。

霎时间,一个黑影闪现。

“谁!”借着月光瞧不真切,不会是鬼吧!

地板吱呀作响,脚步声越来越近。道之有些害怕,自己动又动不得,如何才能脱身?

那黑影不说话,周身的风沙尘土之气有些呛人,站了半晌,替她轻轻抚了抚鬓发,之前她被人绑上塔,发髻散乱了一肩。

道之刚睡醒,眼神更加不济了,借着昏昏的月光,才发现是熟悉的面孔。

“夫子与她谈什么了?”见他好像有些踟躇的样子,有些不明白,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自己又没妨碍他什么。

“你怎么上来的?”仔细一瞧,居然还拎着食盒,“还有牢饭吃?我还以为夫子会救我出去。”

一声叹息,“新欢旧爱左右逢源,自然顾不上两头了。”

他在说什么?道之眯了眯眼,他倒同自己闹上脾气了,“有什么吃的?我要喝水。”

黑影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蜡烛点亮,摇晃的烛火映出少年的面孔。

“是你?”

沛怀点了点头,“阿兄脱不开身,特地嘱咐我,若是见你们不回来,那便深夜潜入搭救。”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如果阿兄抛下你,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你嫂嫂么?”道之虽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但好像也没什么要紧,“我依然是参事一职,管他怎么想的,大事还没办完,谈这些做什么?”

沛怀递上茶盏,“从前是我对你无礼,我向你赔罪。”

道之一头雾水,“这又是从何说起?我没放在心上,太学里的事都是少年意气,以后也见不到了,说起来还有些怀念呢。”

沛怀笑了,点了点头,“这几日四处奔走,有人让我把舆图交给你……幺娘,赵戟一行人快到了,你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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