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不敢,阿娘说了,幺娘至诚至孝,引她入局有些舍不得。年轻人爱说笑,何不选沛儿?”
“你再如此说,我便质疑你的决心了。有失有得,她难道不懂?沛儿配不上她,满儿,你识人不精啊。”长公主知道满儿的想头,这条路回不了头,女儿家毕竟年轻,即使没有满儿,也有大好前程。
“你早些歇息吧,明日还需去拜访郑使君。刘都护如今领着元将军的旧部,力有不逮,我瞧他狼狈得很。正值缺人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人,日后事情如何做,想必我无需再教你了。”长公主说完起身进了内室,周遭终于安静了下来,琮怀看着窗边的缨络出神,清冷的月光似乎变得刺眼了起来。
一路的打马而行,二人各怀心思,衡之已经做好了幺娘一晚上不理他的准备,不防她率先开口打破了平静。“长公主和蔼可亲,不似传闻中的中的可怕。”
“果真?你们聊什么了?”
“西域见闻而已,没有旁的。”衡之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沛怀只顾向自己道喜,道之谁也不理捧起酒坛就是一顿灌,两人把自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巡完了东片里坊,道之陪着兄长回去交了巡符和密钥,这下终于可以回家了。
烛光树影重重深,京兆府衙门里却灯火通明。牢房内嘈杂不堪,裴孝武就着火光一个个点着人头,与各路参军、衙役们交接。京内出现大案,官员们纷纷匆匆赶到。
“居然死了……裴校尉你怎么看?”京兆尹郑鼐首先发了话。
“回少尹,定是贼人方寸大乱起了内讧,杀人抛尸。这事也常见,杀了同伙,拿走对账簿子,反而一时死不了,对他来说事情就有余地。”
“好你个裴小儿,焉知不是你们金吾卫无能,放跑了贼人?”曹参军有些暴躁,“元中郎将好福气,一股脑儿全丢给咱们,自去逍遥了,他怎么不把整个坊围了?大家都别睡了!”
郑鼐撂下名册,“曹参军不想干可以告假,没人拦你。”这时曹参军才反应过来上峰是那元衡之的连襟,暗恨自己这张臭嘴。
“刑狱司的人到了吗?”
钱莘御史上前称是,“下官即刻开始审问。”
“嗯,今夜就开始搜查吧,速去查封那水铺,免得夜长梦多。”说罢便点了仵作亲自去看那尸体。
二人到家已然深夜,迎进家门,仆妇们嘘寒问暖,招呼人牵马。道之回房洗漱,支开侍女,悄悄取出对账簿子查看。字迹潦草模糊,似是还有胡语,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心里不禁有些气馁,胡乱拿布包好压在了箱底。细细捻了捻灯芯,重新点燃一盏,正准备将刀擦了藏好,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从鞍子上摘下来。无法,端起灯朝马房走去。
“二娘来啦,是来取刀的吗?山楂儿今日不知道怎么了,躁动不安,出了不少汗,老奴洗洗刷刷忙到现在,就怕大姑娘被马蝇给咬惨了。”
“多谢佟伯,近日蚊虫多,是该烧些菖蒲来熏熏了。”
道之掏着鞍袋,翻了又翻,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大脑一片空白,那件圆领衫呢?先前为掩人耳目套了件兄长的墨青色大衫,实在是糟糕,定是匆忙间忘在了院子里。本不愿将兄长牵扯其中,这要是被发现了,那可如何是好?
魂不守舍地拾起刀匆忙回了房,时辰尚早,外头还在宵禁,衙役们必然在四处搜查,现在偷摸出去就是自投罗网。明日一早便要起帐搭青庐,不剩多少时辰了。道之焦急地来回踱步,滴答的更漏声简直是催命的令符,心脏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殿下,殿下醒醒……郑少尹急函。”
琮怀本就没睡着,猛得坐起身,头有些晕,接过仕女捧来的灯盏,借着星豆的光细细读了起来。
“……贯穿伤宽约一寸,凶器乃单刃横刀,一刀毙命。尸体温热,地面仅见血滴,弃尸桶内血迹斑斑,盖因失血过多而亡。死者身形矮小,伤处位于胸口,故凶手应七尺有余。
已捕获沽水铺中诸人,所藏之物除皮、铁甲片,剑矢等谋逆禁物外,还有金银器皿、宝石、香料等物。疑犯下手狠毒或为封口致人于死地,据称疑犯为凉州人士,详情需再查再探……”
“凉州,凉州……”琮怀喃喃自语,总觉得这个地方并不简单。
“备马。”从匣子里取出路符,大步上前套上衫子,琮怀突然意识到此时自己不能出面,郑少尹也仅命人传了密信。
“不必了,叫人先回去吧。”烛火昏黄,半明半暗,小厮只见纱帘后的脚步停了下来,默默退下了。
“还有多久寅时?”
“回殿下,还有半刻钟,需要禀报长公主吗?”
“不必,我还有事,退下吧。”
琮怀仔细回忆信中细节,若是同伙所为,为何连那么明显的证据不带走?既是同伙,为何要封口杀人?一同逃走岂不省事?此二人到底是何关系?既然是做杀头的生意,那下家必定也在,如此看来,或许有第三人。
“回来!”
“殿下还有何吩咐?”
“把你衣服脱了,借给好主子使使。”
琮怀等不了了,必须要先人一步拿到证据。此案可大可小,当定为谋反时,那便是党争。犹豫片刻,还是取出路符收进怀中,看着抖得和鹌鹑一样的小厮,叹气道:“瞧你那烂样,谁问起来都说孤不见,走漏一点儿,剥皮萱草。”恫吓一番,昂首出了门。
等好不容易熬到寅时,道之悄无声息潜出门,一个鹞子翻身出了院子,猫着腰沿着矮墙一路小跑不敢停,万幸宵禁巡夜的武侯都交了班,搜查的衙役也收了摊。眼见快到城西那间久不住人的破院,道之慢下脚步,脑子里回想着李夫子教的“近乡情更怯”,更有了六分写实,四分写意。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果然会发笑。
侧身悄悄挪到门边,轻轻拨开了个缝,歪头向里张望,目光所及之处陈设皆无变化,应该是无人发现吧。等等,门为什么没上锁?
琮怀一路过来,远远就瞧着这户院子门洞大开,本以为是搜查的衙役干的好事,没想到有意外收获。院内干净整齐,并不像被搜过的样子,一件深色圆领衫静静搭拉在栏杆上,轻轻迎着晚风飘动。琮怀上前取下袍子,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料子轻盈如羽,宝相暗纹缂在其中,这不是沽水力夫会穿的衣服。细细闻了闻,血腥味并不重,甚至有淡淡的松墨香,透过光看,胸前的料子上有喷溅血迹结成的痂。是啊,这才对。
认真把衣服包好,正准备离开时,屋外出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谁!”
道之五雷轰顶,里面竟然有人!悄没声的站在角落,举着自己的衣服又嗅又摸,这是小偷还是……借着月光仔细辨认,不像衙役也不像武侯,穿着侍人的衣服,竹竿一样高,背影有些眼熟。见他大喝一声,三魂丢了七魄,立马没命似的往回跑,七拐八绕翻墙躲避,终于甩开对方。
事已至此,不能慌,也没有糟到那种地步,兄长嫌它黑从来没穿过,自己也只私下穿着玩。没有与那人交涉也好,少一个证人少一分危险。事出紧急,过所文牒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衣服。道之暗叹一声,自乱了阵脚真是没出息,若是豁出去,把那人结果了就能永绝后患……不可,敌我不明,不能轻易动手……恨啊,贼人害死父亲毫不手软,如今报仇却只能瞻前顾后。
道之一个头两个大,心乱如麻回了家,朝床榻一倒暗暗思量,好在赵戟熟悉水性,将人藏在船舱内扮成货郎沿渭河而下,卡好时间出了城,如今应在浦岛过夜。兄长没有接到急召,应该还没有封城的指令,那么水路转运使司就不会仔细搜查。况且若是有人怀疑自己的行踪,大可推给长公主,想必也无人会审问那尊大佛。
稍稍平复了心绪,想想还是摸黑去了鸽房,写了封密信连夜传书给王慎将军,嘱咐不必在首阳码头等了,速速沿河接应。忙完这些,心中略定了定,昏昏沉沉和衣而卧,不知阳寿还有几何,数着数着草草睡着了。
琮怀追了两步就看不到对方人影了,索性回了府邸,愈发笃定这件衣服为关键证物。家丞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国公爷,呆了一呆才挪动了步子,急忙叫人收拾浴房。
“不必了,遣人叫沛怀来。”家丞叉手领命,慌忙下去了。
琮怀不慌不忙脱下身上这伪装,换上直襟道袍。自己打坐入定时向来香火不沾身,这件是最洁净的了。慢慢取下挂衣的桁杆,从袖口横穿过圆领袍衫,轻轻架了起来,静静地审问着这衣袍。烛光下忽明忽暗,映出挑经显纬的宝相花。琮怀不由得走近了细看,太熟悉不过了,确实有墨香,学内所用松烟墨,多加麝香、冰片、龙脑等药材以静心和防腐,俗称一两黄金一两墨,曾有御史弹劾学内所用过奢,后因耗费自担而不了了之。
缓缓抚上衣袖,雪白的道袍衬得那料子愈发浓重。肘弯处还留着褶皱,袖口另加了一寸织金花草纹滚边,从来没见过这种式样,琮怀疑惑地沿着褶子折了两折,原来如此。袍角微微相触,洁净没有泥点,琮怀心里有了计较。
“我竟不知你居然有此癖好?”
琮怀没有回头,“来看看这件袍子,有趣。”
沛怀略瞧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只回忆说:“我可不喜欢这颜色,去年那个白面小儿崔祇穿了件玄色大衫,被奉为琅琊仙人,女生员各个趋之若鹜……”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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