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民国二十六年这一年,打头起就透着别扭。

杜洛城冷不丁接到一通电话,他留学巴黎时结交的曰本好友雪之诚又来中国了。雪之诚从上海下轮船,第一个就想到要联络他。

两人在上海见面,正逢商细蕊抛下水云楼一摊烂账来找程凤台,在剧院搭台唱戏。雪之诚是商细蕊的戏迷,求杜洛城带他到后台见偶像,还请两人吃家乡料理。

席间,雪之诚给商细蕊演了一出曰本歌舞剧,希望能得到商细蕊的点评。三人话赶话的,商细蕊索性披了雪之诚的和服,演了一段他刚刚扮演的云中绝间姬,引来一大批食客到他们的包间来围观,把这顿饭搅得草草了结了。

薛千山这边,他的一位曰本好友将要离开,趁夜来向他辞行。

友人是位外交官,接到调令即将去外地做领事,但是两个人内心都很清楚,他是被排挤走的。作为曰本为数不多的不参与任何派系的政客,如今的北方已容不下他这样与世无争的人。

观一叶而知秋,这意味着日军内部已经完成了排除异己,两国之战无可避免。

那天夜里,友人向薛千山作了他最后能做的一些嘱托,代国人向他说了对不起,薛千山却无言以对,世情一旦如此,人与人之间就连朋友都做不得。

杜洛城从上海回到北平,他发现有好几次,薛千山坐在办公桌后头,貌似是在摆弄烟斗戒指,其实是在偷偷看他,脸上表**言又止。于是他大发慈悲,打算帮人把话说出来。

下一次薛千山再看他,他抽开报纸看回去,眼眉一弯,促狭地笑道,

“薛总裁,我是欠你稿子了,还是脸上长麻子了,你老盯着七爷干嘛?”

薛千山让人抓了现形,讪讪地说,

“薛某哪里‘老’盯着七少爷了。”

杜洛城放下报纸,面色不善,但是心情很好,鼻音轻轻上扬,

“嗯——?不承认是不是,那要不我给你数数?”

“别,别……”

“别什么别,别墨迹,肚里有什么说的给七爷痛快着点儿。”

杜洛城一手捋过刘海,很有耐心的靠在沙发里,视线依然不在薛千山身上,只露出半张充满期待的侧脸来催促。

薛千山望着人默了默,脑袋一低,盯着桌面,

“行,那薛某就直说了,七少爷的两部小说连载了这么久,反响一直很不错,最近编辑部那边提议把目前的回目集结成卷给出版了,你看怎么样?”

杜洛城愣了愣,

“你要说的……就这事?”

“是啊,这可不是小事,要是出书的话,还得麻烦七少爷再做修订,可是你现在又要在大学教课,又要给商老板写戏本子,在我这报纸正刊副刊的,又有好几个专栏要供稿,哪还忙的过来,再说了七少爷家里也不差这几个版税钱不是,犯不着揽这个苦活儿,所以薛某实在不敢贸然提起此事。”

“我要是也想出版,但是忙不过来,怎么着?”

薛千山笑了笑,

“这您放心,薛某想过了,七少爷要是同意出书,版税自然好商量,至于修订,学校的事不能耽误,商老板那边更是不能怠慢,咱们可以找人先把专栏顶上,说什么也不能为了多赚两个钱就把您累着啊,当然,您要是觉得人家写的不行,薛某马上就换人,绝不含糊,您看这么着还成吗?”

任凭薛千山把话说的天花乱坠,杜洛城瞪着他,

“你想停我的专栏。”

薛千山笑的有些勉强,

“哪里,好端端的停它干嘛,薛某只是不想七少爷太过劳累……”

没凭没据的,杜洛城也不能空口白牙污蔑人,板着脸站起来,咬紧牙关说道,

“那好,书我出,稿子我也照写!我累不累,不劳薛总裁操心!”

杜洛城堵着一口气,每周按时往报社送稿子,也不管薛千山还要不要登,但是没等他这口气咽下去,北平沦陷了。

曰本人的军队开进了城,威胁着城里的各行各界。

几乎是立刻,各种汉奸会就成立了,而且还是最擅与曰本打交道的那一批人,因为太了解两国的差距,反而对战争胜利毫无指望,不用谁劝就自己倒向了敌人,早早的把四九城看作了东三省。

北平的报馆,为了表示抵抗,一大半都停了刊,还在发行的,则已是讳莫如深,头版头条在“谈”中曰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洛城把一早刚发出来的北平时报拍在薛千山面前,脸色阴沉的可怕,

“告诉我,都到这会儿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是没什么可谈。”

薛千山拿起报纸看了看,上面印的不过一纸废话,

“但薛某的报馆不是那些小本生意,上下几十口子人,都是指着这个糊口的。”

“为了活命,就可以毫无底线,是吗?”

薛千山不答,杜洛城就自己把话接下去,

“薛千山,知道为什么,我所有的稿子只往你这儿投吗?'当知中曰绝无并存,吾人虽以笔报国,诚愿补时艰于万一,救生民于涂炭’,这是你自己写过的话,白纸黑字,你不记得了是不是?”

薛千山迷惑的看着杜洛城,杜洛城的目光闪了闪,

“是,我承认,我从回国那天起就知道你是谁,我早就知道北平时报是你薛千山一手办的,但是我没想到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九—八那会儿,北平时报是第一个站出来呼吁国难当头要息争御侮,收复失地。

薛千山作为报社创办人,亲自撰写社论登于头版,联合各大报社,把抗曰口号喊的响亮,召集各界爱国人士和平民百姓们捐款捐物支援抗曰部队,声势浩大。他的报纸也是从那时起,乘着抗曰热潮飞速走入千家万户,也走入刚刚留学回国的杜洛城眼里。

就算没有商细蕊,这样一位愿为人先,敢于公开向军阀内斗党同伐异叫板的报社总裁,杜洛城或早或晚,也要找机会去认识一下。

然而对于薛千山来说,选择旗帜鲜明的站出来抗曰,不过是为北平时报赚名气的绝佳机会,万无一失,哪会想到杜洛城曾把他那些话当了真,一直记到现在。他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还在犹豫如何解释,杜洛城看他一再沉默,已然不想多费口舌。

“你要还是个爷们儿,就再拿出那会儿的骨气来让七爷看得起你!”

杜洛城留下这句话后就再没来过北平时报。

杜家是有骨气的,老翰林誓死不给曰本人当文学会的会长,多亏雪之诚出面回寰才躲过一劫。

杜洛城惦记商细蕊,想着他那里也得有这么一出,陪着雪之诚赶到戏院及时为水云楼众人解了围。

大家伙在凝重的气氛下忿忿不平地说着曰军进城后干的那些畜生事,程凤台向杜洛城提了一嘴薛千山。

北平时报对整个华北的影响举足轻重,曰本人一向重视舆论,沦陷之前就在想尽办法拉拢他,如今更不会轻易放过。因此他的报馆不比别家,不能停刊,唯有周旋。

几句话说的杜洛城心烦意乱,场子里突然一声枪响,有那骨头硬的戏班老板不肯签下开戏的同意书,直接就被把守的曰本兵一枪送了性命。

戏台上,侯玉魁听着枪声忍无可忍,就算儿子被曰本人拿在手里要挟,还是改了戏词,痛骂台下丧心病狂的曰本人。

又是一声枪响,老戏骨看着儿子一条腿上血流如注,口吐鲜血倒在台上。

铁骨铮铮枉送了卿卿性命,杜洛城顾不得想什么看得起看不起。

晚上,他写稿子痛斥众人目睹的曰军恶行,想到这些东西写了也不能见报,心里一阵苦闷。跑到上林仙馆里泡着,却又被商细蕊叫过去,问他雪之诚的来历。

他把雪之诚是九条和马的事一说,程凤台和商细蕊爷俩儿坐在炕上一块唉声叹气。

杜洛城这才知道,年初在上海的曰料馆,有记者拍到了商细蕊穿和服,和雪之诚吃饭的照片,马上就要见报,被扣上亲日的帽子。

他开解商细蕊,雪之诚虽然是曰本人,但是他的为人大家也是看的见的,怎么能仅仅因为一个国籍问题就不跟人家做朋友了呢,但求问心无愧就行了。

这话把程凤台气得火冒三丈,狠狠地摆着手轰他走。商细蕊能有今天这出和杜洛城脱不了干系,帮忙偷递消息的却是薛千山。

这俩人的关系……程凤台不好对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翰林公子把话挑明,但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程凤台不想看见杜洛城,杜洛城也不想看见他,风风火火来,也风风火火的走。

刚一出门,他就撞上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

杜洛城看也不看,鼻孔朝天等着熟悉的身影向他赔礼道歉。

然而等来的却是一句略显陌生的,

“杜七爷,好久不见。”

来者是商细蕊的大哥商龙声,有他这个局外人说句明白话,点破商细蕊和杜洛城之间身份上的悬殊,杜洛城脑子里那道弯终于转了过来。

从始至终,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美好想法而已,也只有他能靠着家世不在乎流言蜚语、人言可畏,问心无愧的活在这个世道之下。

闻名如商细蕊,世人虽可以由着他两分性子,但他终究也得靠座儿们的喜欢才能吃上饱饭,要是摊上亲曰的名声,往后就是源源不断的祸患。

杜洛城说,这事是他错了,他去想办法找人把报道撤了。这话商龙声一听就是不信的,让杜洛城不要强人所难,即使救得了商细蕊,此时肯于出手搭救的朋友,难道你就舍得他因此遭难吗?

杜洛城不说话了。

以前他称商细蕊是他的缪斯,是他最在乎的人,亲爹来了也得靠边儿站,但是自从向薛千山撂了狠话不再往报社走,又在戏院里听了那两枪,直到过完年杜洛城都没见过薛千山。

他每天打开报纸,既想看到抵抗,又想看到顺从,看不到抵抗,就想在字里行间发现点什么幺蛾子,比如商细蕊殴打戏迷?

他也是糊涂了,既然此前商细蕊被拿来宣传中曰友好,新闻里自然不会提到戏迷是不满商细蕊亲曰才对他大打出手的。

这样一则颠倒黑白的不实消息,因为出自北平时报,他却深信不疑。若是最初,杜洛城该冲到报社去质问,现在却拿到锣鼓巷把挨了打的商细蕊数落一顿,经人提醒才后知后觉,自己又犯了错。

杜洛城提议水云楼就此停戏,避避风头,但是商细蕊不肯,那他就陪着听力受损的商细蕊,盯着他上台。

商细蕊耳聋唱不了戏,杜洛城就带他去上林仙馆喝酒谴怀。

杜洛城劝商细蕊,天才都是从老天爷的忌恨里出来的,越是难,越是苦,越出落的惊天动地。

他说,商郎,聋得好!

随后就被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程凤台一巴掌把头按在了酒桌上。

“我看你七少爷挺大的人才,不知道老天爷给你找了什么罪过,让你受着!”

杜洛城长这么大,敢对他动手的人屈指可数,尤其这还是他最不待见的程凤台,要不是有屋里一大帮姑娘拦着,铁定跟他没完。

但是这么一闹,他也没兴致喝酒了,是啊,老天爷找了什么罪过等着他呢。

回到后海,杜洛城坐在游廊下头,种荷的花匠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塘里空有一池绿水。

他望着平静的水面,想了一个晚上。

薛千山遇刺。

凶手是曾经水云楼的戏子腊月红。

这两样事,程凤台知道,商细蕊知道,水云楼里够机灵的也能猜到,所以谁都以为杜洛城准也是知道,他不提是为商细蕊着想。

杜洛城哪长过这种心眼,商细蕊又哪里用得着别人这么小心对待。

“姥姥!我再他妈晚过来几天,你身上那俩窟窿眼儿都得他妈的愈合了!”

“呵呵,七少爷要是想看,薛某这就给你再捅两个出来。”

薛千山斜靠在床头,左肩缠着绷带,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地,精神不振。但是一句话就能让杜洛城转着圈的暴跳如雷。

杜洛城回头看见他贼兮兮地勾着唇角,冲上前一道怒指,

“笑什么!”

薛千山盯着人目不转睛,

“我觉得我这两粒儿花生米挨得挺值。”

“挺值?我他妈……值你大爷!你确定你是肩膀中的枪吗,脑子让他妈腊月红给打残废了吧?”

杜洛城在卧室里对着空气乱骂一通,累了就坐到床边劈手夺来薛千山的茶,灌下两口之后,望着蒸腾的热气,慢慢安静下来,皮鞋尖在地上踢踢蹭蹭,嘴里改为低低地啐骂,

“小王八蛋,几天不见就长本事了,亏我还看他是块儿学戏的材料,知人知面不知心……干什么不好,给人当狗。”

薛千山用好着的那条胳膊去捅了捅杜洛城,小心他钻牛角尖,

“都是他自己选的路,而且我这不是没事嘛。甭提这些了,七少爷好不容易又肯大驾光临薛某,说点儿开心的吧。”

如今哪还有开心的事。

杜洛城只说两部小说他已经在准备了,薛千山听后就很高兴,要是杜洛城肯放下那些专栏,埋头只做这一件事,他就更高兴了,但是终于没去碰这个霉头向他问起,只是顺着对方搭话,好像之前的不快未曾发生过一般。

“蕊哥儿和雪之诚的照片,是你报的信儿吧。”

薛千山点头,“商老板……听说他?”

杜洛城指指耳朵,“都怪我,我没事儿带他找雪之诚干嘛去呀,闲的吗这不是,蕊哥儿都说他不爱吃冷饭团子了。”

“呵呵,有些曰子不见,七少爷怎么这么懂事儿了,知道有错往自己身上揽,要是这么说,我这俩窟窿眼儿,也怪给七少爷得了。

“你这事凭什么赖我?”

“七少爷明明这么有闲,要是早点儿到我报社去坐坐,薛某何至于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待,非得回家让贼人逮个正着?”

“……胡搅蛮缠。”

“呵呵,别多想了,人各有命,哪能用别人的命来治自己的罪,那不是没完没了了吗。”

他们在屋里聊着,六月红过来换药,看见杜洛城远远的就要行礼,怯怯地叫他,“七少爷。”

杜洛城听说了这姐弟俩的事,很唏嘘,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把头抬起来。”

六月红颤巍巍地抬头,杜洛城扭脸看了看没精打采的薛千山,甭管好歹,还有力气跟他耍嘴,就冲这个,

“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蕊哥儿都不说什么,七爷就更没说的了,想换个活法就好好活出个样子来,我瞧你这回做的挺好的。”

六月红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侧目去看薛千山,而薛千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杜洛城的背影,她只好选了句万无一失的话来答复,

“谢谢七少爷。”

杜洛城翻个白眼,柔和只在他身上闪了那么一下就了无踪迹,

“谢我什么,又不是我让你从水云楼出来的,要谢就谢你自己,要不就谢床上那位,能个儿人刚才还说自己挨枪子儿挨得值呢,没人谢他他不白挨了!”

薛千山是有惊无险,可他那位老娘却是受不得半点惊吓的寿数,即便薛千山推掉了报社大小事务一心留在床头尽孝,也只能是无力回天。

杜洛城这次是最先得着信儿的,本来只是去看看情况,晚上却留在了薛家。

按说这种事他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薛千山看他的样子就像是在说别走。

而杜洛城住下之后才发现,薛千山也只是个甩手掌柜,办白事都是现成的规矩,因此全交给了管家和他那些太太姨太太去忙前忙后。

两人只管找间屋子,在榻上对坐喝酒。

以往都是薛千山陪着杜洛城,这回两人调换了,杯盏之间都是薛千山在说,说他早年间如何跟母亲相依为命。

“我挣钱只是想让她过的好点儿,吃好的穿好的,住在大宅子里,热热闹闹的,不用像我小时候那么辛苦。”

儿时的点点滴滴,过去了几十年却好像发生在昨天,反到是后来这几十年人生,跑马灯似的转瞬即逝,薛千山一件件的讲,也不知过了多久。

杜洛城没有出言打断,薛千山却被他抽泣的响动吸引,停了下来。

“七少爷,你……”

杜洛城把头一扭,摘了眼镜抬袖子狠狠一抹,“爷没事!你说你的!”

“呵呵。”

薛千山轻轻笑了,他等杜洛城抹擦完,盯了盯杜洛城泛红的眼尾,思绪从回忆中走出,换了个话题,

“薛某前两天,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嗯?”

“按说以薛某的出身和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什么都经历过了,人情世故没有我不懂的。如果有个道理直到现在才明白,或许……我明白的太晚了。”

“晚了?你明白什么了?”

薛千山看着杜洛城,一双眼满满当当都是这个颇具性情的少爷,

“薛某能有今天这份家业,毫不愧心的说,一分一厘都是凭着双手挣来的,所以我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只信自己这双手,凡是伸手就能抓住的,任何都不想白白错过,凡是抓在手里的,什么都不想轻易失去……可是到头来我才明白,老天爷只是为了让我抓住所有,再看着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杜洛城表示他听不懂,他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薛千山只是没有了老娘,哪里就变成了一无所有,一宅的老婆孩子和那么大的一间报社,都当看不见啊,太贪了。

薛千山笑道,是贪,可做人哪有不贪的,七少爷不懂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您是天上的文曲星呢。而且,他希望杜洛城还是不要明白的好。

到了吊唁那天,北平人心惶惶,薛千山又没什么好名声,除非知交好友,并没有通知过多的人前来。

杜洛城早早就到场了,还是一副我自问心无愧的潇洒。

薛千山看见他过来就跟着他一起站到灵前,陪着他恭恭敬敬的一块鞠了三个躬。

杜洛城刚想问这行的是哪门子悼礼,薛千山已经悄声跟他刚过世的老娘唠上了,

“娘,这位就是儿子跟您说过的翰林公子,杜洛城,怎么样,是不是一表人才,他可是您儿子命里的贵人,儿子的报馆儿在北平城里能有那么些人捧场,全都得仰仗杜七公子。

杜洛城受人赞赏早就身经百炼了,眼下却觉得浑身发毛,看薛千山觉得他也有点魔怔,悄悄扯他的袖口,

“喂……这么说过了吧。”

薛千山还是笑,继而又道,“您常说,涓滴之恩,涌泉相报,儿子不才,没那么大的本事,还望娘的在天之灵可以帮衬着点儿……”

“都这会儿了,你说这个干嘛,让老太太踏踏实实的走成不成啊!”

“娘您瞧见了吧,七少爷就是嘴硬,心肠软的很,您多留神,保他平安无事就行,这个只能拜托您老,回头该添几炷香,您给儿子托个梦,马上烧给您,咱娘俩就这么说定了啊!”

“我说你这人!”

杜洛城眼瞅着就要急眼,薛千山抽完疯一回头,没事人似的招呼,

“哟,程二爷、商老板,都来啦!”

程凤台和商细蕊只是来还薛千山一个人情,堂前人四个,三个都被扣过了汉尖帽子,聚在一起说不尽的愁,不如不说。

但是薛千山却异常热情的招待了两人,走完规矩,打怀里掏出一张大红的喜帖,递给程凤台。

“程二爷、商老板,薛某大婚,您二位嘛我就不单着下贴了。”

杜洛城如听惊雷,“你要结婚?”

薛千山恍若未闻。

程凤台翻开帖子,他和商细蕊的名字齐头并列,薛千山和两人拢共见不过几面,到比旁人看得都清楚。

不过他也是不通,收下帖子递给身旁的商细蕊,神情凝重地问道,

“薛总裁,白事没完就办红事,哪家姑娘能让您这么等不得?”

薛千山悲中带笑,“程二爷说笑了,你我都知道,这世道一天一个样,干什么不得抓紧啊哈哈哈。”

他们俩一来一去,商细蕊从帖子上费劲巴拉认出几个大字,把头一抬,

“二爷,这上头也没写成婚的是谁和谁啊,诶,七少爷,哪去?”

程凤台望了望翰林公子一言不发、绝尘而去的身影,再看薛千山,微笑像是钉在了他脸上。

商细蕊少不得要替杜洛城鸣个不平,

“薛大爷,您说您连我和二爷都请了,怎么就没想着告诉七少爷一声,他最讨厌人家不拿他当回事,看看,一准儿是让您给气走的。”

薛千山笑笑,“他那个脾气,说不说都一样。”

“嘿——您糊涂啊,这怎么能一样呢!”

“商老板。”

程凤台打断商细蕊,眼神复杂地看着薛千山,

“薛总裁,既然您知道七少爷的脾气,就不怕到时候……”

“呵呵,要是真有什么,还劳烦程二爷和商老板帮忙多担待,薛某在这儿先谢过二位。”

北平城很久没见喜了,薛千山办这场婚礼和丧礼截然不同,和以前一顶花桥就收了姨太太进门也不同,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让他给请到了,但是宾客到齐,却久久不见新娘子和新郎官。

薛千山守在屋里不出去,几位姨太太在他身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走,就听外头有人嚷上了。

“咱们的海誓山盟你难道忘了吗!说好的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呢,那天晚上的月亮,有那么大,那么圆,你都忘了吗!”

薛千山想起某个冬夜,天上那轮细细的满月。

他是不出去不行了。

门口聚了很多看热闹的宾客和路人,杜洛城在街上冲着送亲的队伍喊,

“现在还得及!你跟我走,我们私奔!我带你去巴黎!”

薛千山在院门前停下脚步,很不合时宜的想到,他还没去过巴黎,只在通讯社发回来的照片上见过,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

但是杜洛城已经把新娘子的曰本身份招出来了,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沸议,薛千山赶紧出面解围,程凤台也叫商细蕊快去把杜洛城拉走。两位爷对看一眼,但是谁也不知道杜洛城从哪得知新娘子是曰本人的。

眼见得薛千山带着曰本新娘到大堂行礼,杜洛城往下也没戏可演了,程凤台留着没走,陪商细蕊一块看着这位翰林公子,顺便把这场婚事弄了个明白。

曰军要借联姻入股北平时报,控制新闻舆论。

这是杜洛城找雪之诚喝酒时得到的消息。他气薛千山把这么大个事瞒着自己,但是又不能看着薛千山被曰本人推进火坑里,不能让人把他当成了彻头彻尾的汉奸走狗,故而想出了当街拦亲的法子。

自己能做的就这么多,该出的力他出过了。杜洛城道别商细蕊,回后海继续出他的小说。

一场婚礼好像改变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薛千山这个曰本老婆,外边的人不知道,报社里的人都熟,开始是做秘书派到薛千山身边来的,换个身份,只不过是把薛千山盯的更紧了。

北平时报继续刊登一些寡淡无味的报道文章,就像前门大街上依然戏乐飘飘,上林仙馆里依然门庭若市。

日子一天天的过,谁都没想到,在这一片伪造来的平淡祥和之中,先出事的居然是和曰本人关系最好的程凤台。

薛千山虽然被盯了梢,但是消息依然灵通,程家大晚上着急忙慌把北平城里最好的医生都请过去,他们一伙朋友就在医生家里跟人聊着。

不过这种事听个只言片语难窥全貌,他本意先来找商细蕊求证,哪成想商细蕊在给徒弟办谢师宴,压根儿没得着程家半句话,听他一说,疯了似的就往出跑。

商细蕊一疯,薛千山就有理由多走一趟上林仙馆。

杜洛城如今见到薛千山,新鲜,

“薛总裁,今儿怎么有雅兴上这儿来了,家里那么些姨太太,还不够您逞威风的啊?”

薛千山看杜洛城还算清醒,并不废话,

“程家出大事了,听说程凤台受了重伤,让人抬着回来的,这会儿恐怕……商老板已经赶过去了,不过我瞅着,他那样也悬,七少爷要是没醉,赶快看看商老板去吧。”

千事万事都不如商细蕊的事重要,杜洛城撇下姑娘就跟着薛千山的车走了。

还没赶到程家,半路碰上水云楼众人,小戏子们此刻看到这二位就像看见两颗大救星,七嘴八舌的围着说班主从程家跑出来就找不着人了,薛大爷、七少爷快给咱们想想办法吧,街上到处都是鬼子,哪能让班主就这么一个人在外边瞎跑。

两人当即带上几个小戏子开车沿大路去找,剩下的就在城里四处的转悠,最后总算是在去往西郊的大路中央寻到筋疲力尽的商细蕊。

薛千山开车给人送到水云楼,抬表一看,该回家了,自从曰本女人进门,他就有了宵禁,而杜洛城和满院儿的人心思全不在他身上,他也就悄默声的走了。

薛千山本来以为这里头再没他事,隔天晚上,他却破天荒的接着了杜洛城一通电话。

上次杜洛城打电话过来,还是他过年去上海找朋友,花天酒地没几天,钱包告急来找薛千山预支稿费。对于杜洛城,他那时候在家也不如在薛千山面前硬气,从薛千山那里要钱就像掏自己的钱包一样自然。

“七少爷?今儿怎么有空给薛某打电话,该不会又是稿费不够花了?”

杜洛城愁心商细蕊,懒得和薛千山辩驳自己那几个专栏被停的事。

他把程家不让商细蕊探望程凤台的事据实相告,心安理得的指挥薛千山赶紧给他找来几个大老板壮壮声势,明天一早说什么也得让商细蕊踏进程家大门,亲眼看看程凤台到底死干净了没有。

薛千山给杜洛城筹谋了一晚上。清早,长长的一列汽车载着他们去闯程家。

发车前,杜洛城把薛千山从另一辆车的后座上揪出来,直着塞进他那辆车的副驾里,自己则带商细蕊坐在后头,

“薛总裁,咱先说好,这事儿上可没人求着你,别指望七爷吐给你半个谢字儿!”

薛千山在前头打理着头上的帽子点点头,

“明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杜洛城朝着前座,哐当一脚踹过去,

“脑袋让驴踢了吧你,谁他妈跟你一家人!”

薛千山笑了笑没吱声,进了程家只管开路。

以前在北平盘踞过的各系军阀高官没有不来和薛千山结交的,现在在别人看来亦有曰本人能为他撑腰,就算不带这么些人,程美心也要给足薛千山面子。

但是杜洛城想要壮门面,那就壮一壮,一大伙人黑压压的在杜洛城和商细蕊身边前簇后拥,落在眼里的确不一样。

商细蕊如愿守在了昏迷不醒的程凤台床边,杜洛城就守在一片痴心的商细蕊旁边,随时提防程家翻脸不认人。

杜洛城对薛千山依然没有好脸色,不过薛千山却显得不怎么在乎,和他说话还是一样随随便便的,倒是把失魂落魄的商细蕊看了几次之后,陷在一些心事里才显得肃穆多了,杜洛城那么地盯着他他也没发现。

北平时报压下了杜洛城除小说杂谈以外全部的稿件,报社总裁又向杜洛城隐瞒了自己的婚讯,薛千山以为杜洛城是再也不会到他这间报馆里来了。

但是杜洛城不但来了,还若无其事的跟他抱怨,如今程凤台躺在床上半死不拉活,商细蕊在程家那座狼窟里一守就是好几天,连累自己也得为他蕊哥儿烧香拜佛求奸商长命百岁,什么事儿啊这叫。

薛千山听了不是说风凉话,就是在那儿感慨商细蕊和程凤台俩人的情分,杜洛城瞥了瞥薛千山,闲聊就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七爷最近写了个新戏本。”

“是吗,好事啊,写的什么?”

“凤仙传。蔡松坡和小凤仙,听过吗?”

“呵呵,这得问谁没听过啊。人生难得一知己,从来侠女出风尘,不知七少爷是怎么写的,怕不是又受了商老板的启发……”

“切,我用得着他启发吗?”

杜洛城难得把目光转向了薛千山,然而不等他开口,门外秘书敲门,带进坏消息,

“总裁,夫人来了。”

现在和薛千山提夫人,那准是曰本女人。

杜洛城翻个白眼,把话咽回肚里,

“先走一步。”

后来杜洛城回想,如果那天没有人来打断,他原本要和薛千山说什么来着?

因为与往后发生的事情一比太不重要,他这样好的记性,再也没想起来。

处在袁式凯监视之下的松坡将军,逃离北京靠的是苦肉计。

蔡松坡整曰流连烟花柳巷里的小凤仙,惹的原配夫人到小凤仙的住处又哭又闹,蔡松坡扬言要下休书,原配就说用不着你赶,我这就收拾东西回老家。老母亲闻言则斥责儿子不孝,哭天喊地要跟儿媳走哪算哪。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等他一家老小顺利南归,蔡松坡这才带着小凤仙一起逃走,所有人也才恍然大悟这原来是蔡将军全家连同小凤仙一起使的计。

杜洛城受了谁的启发薛千山不知道,但他一定受了杜洛城的启发。

曰军要举办中曰文化交流会,曰本夫人给了薛千山一个邀请名单,个个都是杜洛城的笔名,逼着他把人请来参会。

薛千山这才知道手下的编辑瞒着自己还在收杜洛城送来的稿件,让他之前想要藏人的算盘全都白打。他不讨好的去请了一趟杜洛城,对方的决定果然是去也不肯去,走也不肯走。

事情一步一步在往最坏的打算上发展,但好的是,仍有打算。

薛千山再走一趟后海,天上月细如钩,塘水静如浅秋。

游廊里,杜洛城静静地站在那儿,指尖夹着香烟,听到脚步声,他扭过头来,笑道,

“哟,薛总裁,怎么,一回不够,又到我这儿走后门儿来啦,路挺熟的嘛。”

杜洛城拿话消遣两人,薛千山走过去,脸上不表阴晴,

“七少爷,薛某想跟你聊聊……凤仙传。”

杜洛城盯着烟头上几不可见的火光,掸断一截烟灰,

“怎么聊?”

“薛某想演一回蔡松坡,不知道七少爷给不给薛某这个机会。”

曰子过到这份儿上,能跑一个是一个。

见多了枪打出头鸟,杜洛城早不再提什么要薛千山拿出骨气之类的话。

他现在笔名曝光闭门谢客,拒不肯写亲曰文章,薛千山的麻烦是他惹出来的,薛千山要走也该由他成全,淡淡地问,

“你来蔡松坡,那谁是小凤仙?”

“坂田千代?”

“ 。你就可劲儿糟蹋我吧。”

杜洛城一口吸掉最后半根商郎牌的香烟,满腔的酸涩,烟蒂向远处轻轻一抛,看一眼沉默不语的薛千山,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后天……”

“明天晚上吧,省的夜长梦多,我去安排,你听我的信儿。”

“多谢七爷……薛某告辞了。”

薛千山拱手施礼。

杜洛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薛千山,以后……七爷在北平,是不是就见不着你了。”

“……是啊,见不着了,七爷可别太想薛某。”

“嘁,我,想你?”

短暂的对峙之后。

“……抱一个吧。”杜洛城歪了歪头,张开双臂。

薛千山盯了盯杜洛城,转头望着荷塘,空空如也,清白干净,

“七少爷不知道,薛某早就——”

“那次不算。”

杜洛城斩断话音,定定地看着薛千山,看到他微微睁大的双眼,

“那样太冷了。”

薛千山还没来得及反应,杜洛城把他抱住,

“反正边儿上也没人,甭管多久,七爷等你。”

薛千山没让杜洛城等太久,他这回把人抱得严严实实,一丝凉风也挤不进两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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