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坂田千代嫁进这户中国人家没有多久,家中原有的妻妾们就忍无可忍的闹起了事。

一个女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瑟青间谍,其她女人看似在拦架,巴掌和抓挠她一样也没逃过。

名义上的丈夫从外头赶回家中,看见这一地鸡毛,心知开罪不起她,火气全撒在这群妻妾身上,清脆的耳光令她浑身舒畅。

女人们哭哭啼啼,一个两个要被赶走,三个四个都嚷着要走,男人看出这是要挟,转头向她请示。

坂田千代不打算宽容,她在这个宅子里是大日本帝国的象征,帝国的颜面岂容几个女人来损伤。

男人咬咬牙,只得硬着心肠把她们全都赶走。

坂田千代这才满意。她陪男人去了报社,留下这些女人们在家收拾行李,小半天的光景就做了鸟兽散,以后她就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举国皆知的小凤仙,坂田千代却闻所未闻。

散走的女人们出了薛家很快就聚向了杜洛城。但是这样杜洛城都嫌慢,事情要是自己的,紧点慢点无所谓,要是受人之托,则是一丝一毫的差错都难以容忍。

他压着脾气带薛家的一众家眷乘上事先藏好的汽车,躲过巡逻的日本兵疾驶向夜色中的火车站,进站又有雪之诚接应躲避盘查。

上火车时,几个年轻的姨太太柔柔弱弱,手慢脚慢,眼瞅火车就要开动,杜洛城不耐烦的跟上去帮忙。

但是他这一上车,从天津直到香港,再没找着机会下来。

“我操他大爷的薛千山!他敢诓我去扮蔡鄂!”

“七少爷,您别生气,这都是情急之下……谁让您做了日本人的眼中钉,又不肯听……”

“七少爷是担心杜老爷子才迟迟不走,您放心,老爷在北平会想办法照顾他的。”

“用不着!那是我爹,不是他爹!”

杜洛城站在香港的一栋洋房里大发雷霆,一路上十双眼睛盯着他一个,简直绰绰有余。

他手里攥着一沓子照片资料,全是日军侵略华北的罪行,那是姨太太们缝在旗袍里从北平夹带出来的,蔡松坡逃出北京之后干什么,他往后就得干什么。

这副担子薛千山不打商量就敢压在他身上,他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推辞,更没因此怨着什么,但是这些都不碍着他相隔大半个中国去跟薛千山置气。

“我就多余,多余搭那一把手,你们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算捅了狐狸窝了!……闹得我连蕊哥儿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七少爷别太担心了,商老板那边自会有人跟他解释,他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是啊,我们这也是老爷教的,‘不行就抹点眼泪,要不就再崴个脚摔个跤,七少爷刀子嘴豆腐心,不会不管’,只要能让您跟着我们上了火车,往后什么都好办。”

“就他主意多是不是!他要是真有主意,现在麻溜给爷滚到香港来啊!”

此话一出,一屋人齐齐地住了嘴,停了笑。

杜洛城一看,十双眼扑簌簌泫然欲泣,刚才人劝他,现在他劝人,揪住后脑勺的发茬儿,大发一阵头痛,尽量平心静气地说,

“行啦行啦,这么些人都让他给捣腾过来了,他把自己送过来也是早晚的事,就算他没办法,七爷还能不给他想招儿吗?”

不管杜洛城说的是真是假,话一出口他就是自认了薛千山这一家女眷的主心骨。

大太太在北平就主持家事,凡事只差一个领头人,杜洛城不再一心惦记着回北平,要在香港维持生计的一应事务就可以先拿来和他商量。

杜洛城去信给北平报平安,跟着众人清点离开时各自带来的财物,大太太又由他陪着查取了银行户头。

纵然杜洛城家世优越,但在如今这个乱世之下,薛千山能搬过来的家底还是让他暗暗吃了一惊,就连他们在香港落脚的房子都是提前备好的。

相比之下,大太太就平淡多了,这些事临行前薛千山跟她早有交代,现在她又要交代给杜洛城。

日军占领北平以后,薛千山曾离开过北平城。

那时他遇刺不久,对外宣称要在家侍奉老娘,实则潜去了南京。不仅日本人没料到,刺杀他的人也没想到,他敢在这时往枪口上撞。

薛千山原想着,寻些关系在南方重办报社,里应外合举家南迁。

然而凭着来自各路的前线讯息,又眼见着**所谓的嫡系精锐在日军面前不堪一击,从那时起他就准备彻底离开大陆。

只没想到回去之后,走漏了风声,先前对日军的虚与委蛇变成了竹篮打水,不得不让坂田把养女插进家门,从此被人掐着脖子当信差。

得知大婚背后的真相,杜洛城心先凉了半截,要是这么回事,他得有多大的能耐,才能把薛千山从日本人的严防死守里偷出来。

接着又想起住在薛家那晚,薛千山或许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那时才说什么一无所有。

于是杜洛城这场怒火岂止薛千山诓他演了个蔡锷这么简单,真想当着面把这只老狐狸抽皮扒筋再打骂一顿。

但是想打想骂也见不着,只有先铆劲琢磨怎么把人弄到眼前。

比杜洛城一行先到香港的是俞青,两人之后则有程凤台。三人碰面,在通过办报支援国内抗日这件事上一拍即合。

杜洛城拿出薛千山交给他的那些日军罪证,住在报社和俞青一起没日没夜的撰稿声援,程凤台则拿钱买路,把报社打出名望,向国际上揭露日军的侵略罪行。

等到杜洛城百忙之中想起薛家那一众太太们,他回到洋房,屋子里干净整洁,女人们哄孩子浇花,聊天打毛衣,和外边的战火连天相比,平静温馨的仿佛踏进两样世界。

杜洛城找大太太赔礼道歉,人家却说,七少爷不用太过挂念,虽说是逃难,我们住在这儿和住在北平是一样的。再者,薛老太太一个人捉襟见肘都能把她儿子拉扯大,我们现在吃穿用度一应齐全,还怕照顾不好自己和几个孩子吗?

杜洛城心直口快,如今想救薛千山已经需要从长计议,你们都打算就这么等着他啊?

大太太想了想,七少爷这是说哪里话,您和程二爷,还有俞青小姐,不是都在等吗。怎么会你们等得,我们姐妹却等不得?

大太太有礼有节,一问问得杜洛城哑口无言,往后再不向她提此事。

在香港过的第一个年,杜洛城又往北平寄去了几封信,他的信寄往家中,商细蕊的南锣鼓巷,薛千山的报社和他曾经任职的燕京大学。

杜家的叔伯兄弟们携家带口途经香港又转去美国或者昆明,只和杜洛城短暂的重逢了一些时候。

自从他们走后,北平逐渐被看管的更加水泄不通,南下的铁路则早已全线崩溃,战火蔓延如同乘了风的野火。每一艘海轮靠港,甲板和码头都会聚集起无数流亡之人睁大了双眼忐忑等待。

可是希望却一天天变得渺茫,所以杜洛城也不知道自己还写这些干什么,曾经夸下海口会想出办法,可如今执笔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寄给薛千山那封信,比上一封私密了些。

他告诉薛千山,今年过年这双份儿的压岁钱全是七爷出的,赶紧找辙过来把七爷的钱包给补上,自己那两部小说稿才刚整理好,走时猝不及防顾不上,见信务必记得给他一起带来,蕊哥儿那边,他已去信劝过,但以商细蕊的死脑筋,还是多个人跟他一起劝蕊哥儿早日离开北平更保险。

杜洛城压根儿不认为这信能递到薛千山手里,每次一落笔却也写了满满几页。

然而开年之后没过几月,商细蕊居然随一伙师生辗转来到了香港。

彼时他蓄了满脸胡子,头发乱糟糟,穿得像个流民,没有半点商老板的风采。

程凤台看到曾经白白净净的小戏子,比他在土匪窝里啃半个月窝头还要邋遢,差点认不出来,但那一嗓子二爷,差点没把他的心给喊化了,就算是牛头马面站在那儿,他也得认。

程凤台把人领进宅子打理,杜洛城和俞青已经闻讯赶来,两人坐在客厅,都等着商细蕊出来跟他们见个面。

杜洛城和商细蕊见了面就死命的抱在一块,谁来分都分不开。

杜洛城把商细蕊一张小脸捧着翻来覆去地揉看,心疼不已地说蕊哥儿是我让你受罪了,是我对不住你,临了都没去和你说上一声。

商细蕊答他说咱俩的关系还说这些干什么。

得到商细蕊亲口说的没关系,杜洛城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商细蕊跟他们说如今北平城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城里头一直在闹饥荒,街上有人,但是看着跟死了一样安静,原来不走是为了留下唱戏,可留下来他的戏也唱不了了,戏词全得先让日本人审查,过不了就不让唱,最后戏本子给改的面目全非,气的他差点又要跟日本兵来横的。

杜洛城挨着商细蕊最近,听了这个,抢在前头把日本人骂的狗血淋头,平息下来轻轻向人问道,

“蕊哥儿,你是收着我的信了吗?”

商细蕊瞪大眼睛啊的一声,傻傻地问,“信?什么信?你还给我写信了?信上写什么?”

程凤台把杜洛城瞥过,直接问他,

“商老板,薛千山那边儿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杜洛城诧异地望了望程凤台,程凤台只当是随口一提那么自然,目光全落在商细蕊削出下巴尖的脸上,神色间满是眷恋。

杜洛城就不再盯着他,只等商细蕊赶紧回他家二爷的话。

“薛大爷呀,他……他算是挺好的。”

商细蕊把三位扫看一遍,抠着手指头,蔫蔫地说了这么一句,意思模棱两可,意义含糊不清。

杜洛城冲商细蕊竖起眉毛,

“这是个什么话,什么叫'算是'?”

商细蕊摆明了有话不想跟他说,

“二爷……”

程凤台站起来打圆场,

“好了,我看商老板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人都瘦了好几圈,今天话说了这么久,咱们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等他先睡个觉补补精神再说吧,这大半年都挺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商细蕊随着程凤台的话猛点头,俞青也看出程凤台的托辞,起身要商细蕊好好休息,她改日再来探望,走出几步,冲着还留在原地的杜洛城劝道,

“杜七,咱们走吧,先让商老板休息。”

到最后,商细蕊的话还是由程凤台向杜洛城转达。

毕竟程凤台这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

程凤台说薛千山在北平的情况很稳定,这是好事,虽然报社不得不遵照日本人的指令刊登一些新民论,共荣论,不过这种东西北平的老百姓早已达成一致,谁都不会去看。

日军成立的通讯总局,因属咽喉要位,也没有找他出任伪职,此时保持一定的配合,让日本人不多为难,求得自保已是最好。只要能如此坚持下去,捱到战局扭转,就会看到希望。

杜洛城难猜这话里几分真假,但就最后一句,足够让他心如死灰。

偌大的中国尽皆失地,战事败退,政权分裂,毫无转机可言。

坚持,坚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而实际上又能坚持多久,至于更加深沉无力的事,杜洛城想都不能再想。

程凤台徒劳宽慰,杜洛城把话全都堵了回去,解释说他不是担心北平那边,他发愁的是怎么去跟那些太太们交待。

程凤台看破不说破,只是给他递主意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顺带又想起自己的家事,自从商细蕊来了,范湘儿那里他始终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值此离乱之际,大家终归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杜洛城和程凤台两人话虽如此,一夜过后,报纸上救亡图存精诚团结的呼号声却喊地愈发激昂亢奋,报社里忙碌到一个人要拆成好几个。

程凤台看杜洛城的劲头太足,又让商细蕊把北平的情况好像喂鸽子似的,挑着机会不时给他扔上两粒。

“杜老爷子听说是七少爷的姐姐照顾着,受伪职的人够多了,日本人想不起他来了。”

“水云楼在二爷昏迷的时候我就交给了小周子,现在得叫他周老板,周老板比我强,学画画学大字,不靠戏词也能唱抗日戏,水云楼有他撑着,我才被大家伙儿一块儿给劝走了。”

“薛大爷对付鬼子挺有一套的,让他在报上登新民告示,他欺负人家玩不转中国话,写的那玩意儿全是大错字儿,十九给我读过,不文不白的,整个就是一狗屁不通,小鬼子哪儿看的明白啊,挨家挨户发的还挺来劲。”

“他好像不穿长衫了,穿西服,在包厢里听戏的时候,大圣他们打台上一瞅还以为是七少爷您回来了。”

靠着商细蕊稀稀拉拉的回忆,杜洛城在报社待的时间少了,往程家去的则多了。

抗日从开始的一鼓作气,渐渐变成了日常,杜洛城也从被迫逃离北平的七少爷,变成在各界一呼百应的杜先生。

他是国破家亡之下出落而成的迎风傲骨,但是再没人听过他潇洒地说“天才都是从老天爷的忌恨里出来的”。

一切只剩下程凤台所给的那两个字,坚持。

杜洛城和薛家的太太们来往也多了,当初忽悠他上火车的八姨太,也是做戏骂过坂田千代的,性子直爽又泼辣,对上杜洛城就像两颗炮仗炸开了花。

听说报社里头人手不足,八姨太咋咋呼呼地指着自家姐妹就说,

“找她们俩顶上啊,都是读了一肚子书的,这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省得留在屋里损这个骂那个的!”

人家立马还嘴,哪来的这个和那个,我们要骂就骂你一个!

三个女人一台戏,在这栋洋房里能演上七天不重样。

而六月红是这些人里岁数最小,进门最晚的,反而颇得照顾,大事小情全不用她,只管逗着几个孩子开心。

杜洛城在水云楼见到她时,不是畏畏缩缩就是小心翼翼,如今才知道,这姑娘笑起来是挺好看的,戏腔里也有了一股子轻灵劲儿。

这样一群女人生活在一起,姐姐妹妹亲切的叫着,战乱带来的苦和难并非没有降临在她们身上,但是都被笑容和彼此的关照掩盖化解了。

杜洛城的性子里自有一股风流,纯然的欣赏这里充满坚韧的欢乐,即使满心沉重,也会不自觉的笑那么一两下。

然而转过年来,国内战局仍然胶着,他们努力争取到的国际势力也已经陷入重重战火,自顾不暇。

终于,就连香港都变得不再安稳,程凤台来找杜洛城,劝他早做打算,把报社转移到美国是当务之急。

杜洛城说,再等等吧。

等什么,不知道,他就是想,再等等。

接着大太太也出面来劝他走,再去洋房时所有人也都轮着番的劝他,但是,这回他不是谁来掉几滴眼泪,跌上一跤就可以带得走的。

能想出办法让他走的人不是没有,就是得,再等等。

身边志同道合的友人日渐稀少,最后,当商细蕊都被程凤台说服,笨拙地过来劝说杜洛城时,他几乎就想要跟着他的蕊哥儿一走了之。

毕竟这是他视如珍宝的商细蕊,而去信要盼与君早日重逢的时候,他并没说要在何处相逢,也从没有人答应过要来找他。

杜洛城开始着手处理报社这两年积攒下来的资料原件和重要的文稿报道,变卖一切带不走的和不需要的,联系他早已居住在美国的家人朋友,想办法弄到十一张前往美利坚的船票。

在他慢慢吞吞地,一一做完这些事情,某个傍晚再磨磨蹭蹭来到洋房去通知大太太时,八姨太守在门口,看到杜洛城,冲上去扯起他的胳膊,

“可算等着你了,快跟我来!”

薛千山在床上躺着,他原本是高大结实的,就算中枪那会儿,躺着也是小山一样。

现在,他倒在那里瘦骨嶙峋,盖着被子几乎看不到什么起伏,像深冬时节还挂在枝头的枯枝败叶,摇摇欲坠。

床边有大太太和两位姨太太守着,看见杜洛城,起身叫他一声七爷就不再说话,回过头满目忧愁的望着床上。

杜洛城把在场人都看一遍,才能从那些表情中确信躺在那儿的是谁。

他稍稍往床边挪一步,目光在薛千山脸上停留半晌,眼神飘忽两下,未见得是悲切,什么都没说就跑掉了。

“蕊哥儿,我过来和你说一声,我先不走了。”

商细蕊炸了锅,

“怎么回事啊你,这事儿还就说不明白了是吧!都到这会儿了你说不走就不走?我绑也得把你绑到船上去!”

杜洛城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扑哧一乐。

商细蕊吓得直瞪眼,

“杜七,你不会是疯了吧?”

程凤台连夜找来医生给薛千山诊治,比他埋在留仙洞底下幸运多了,全须全尾,身上零件一样不落,几处小骨折和一些皮外伤,神经紧张,极度虚弱,好好照看补充营养过上几天就能醒。

也幸亏薛千山比他幸运,在这里可不容易熬哪门子的参汤给他吊命。

得到医嘱之后,杜洛城彻底没了顾虑,两年来的新账旧账,不等人醒,他就急着给薛千山算上了,卯着精神每天必到床前把人臭骂一顿。

昏迷中的人连着挨了几天教训,晚上忽然就发了高烧,嘴里头胡言乱语,没人听的出他在说什么。

杜洛城被八姨太从报社里急急忙忙地叫过来想办法,他站在边上听了病人两耳朵胡话,听着听着,办法没想出来,他自己也变得不对劲,眼神渐渐发直,愣愣地朝着薛千山走过去,坐在床边把人死死地盯着,谁找他说话都不理了。

要是他没听错,这些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居然是他存放在燕大办公室里的教案。

打从那天晚上起,杜洛城一言不发地留在了薛千山床头,他要等人醒过来问个清楚。

薛千山逃离北平的过程并不容易。

日军要合并北平仅有的几家报社成立日伪刊物,而联合报社的社长点名要让薛千山担任。

这个职位一旦坐上,他就算是彻底做了叛徒,即使活着也无路可回。

因此他放手一博,晚上借口到印刷室去查看,那里头全是白纸油墨和发动中的机器,一点烟火明明灭灭,转眼就是熊熊烈焰,浓烟滚滚。

十几年辛苦付之一炬,薛千山连看都顾不上看一眼,趁乱躲去一户外籍医生家里,又由医生带着把他藏进了燕京大学。

燕大是美国人做校长,整个校园也是美国财产,日本人只守不搜,北平城里为数不多的清静之地,重要的是没人能想到他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连夜逃出城去。

等一两月过了风头,寻机穿过沦陷区的重重封锁,战事连年,日军看似警备,实则最底层的士兵已无心驻守。

讲到这儿薛千山谢了杜洛城,他说留校的外籍教师和学生收到过杜洛城的信,帮忙接应了他,卖个关子,含笑问,

“七少爷不妨猜一猜,薛某最后躲哪儿去了?”

杜洛城想都没想,“我的办公室。”

薛千山惊讶不已。

更令薛千山惊讶的是,杜洛城说完之后,扑过身去亲了他,凶恶的咬在他嘴上,探进口中抢走他的言语和呼吸,再把七百个日日夜夜中的愤怒苦涩压抑绝望全都一股脑儿地沉默着塞给他,直到喉咙里挤出一声哽咽,嘴唇只能轻轻颤抖着在他唇上停留。

薛千山睁开眼看去,泪水在殷红的眼眶中打转,挣扎着不肯掉落。

薛千山把杜洛城望着,做了他很久之前就想做的,小心捧起杜洛城的脸,指腹停留在眼尾,跟他说,“眨一下吧,保证没人看见。”

杜洛城在薛千山面前紧紧地闭了闭眼,有泪不及划落就被人拭去。

熬到薛千山苏醒,又等到他说出逃离北平的过程,杜洛城的精神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哭没过多久他就趴在薛千山身上沉沉的睡了。

大太太轻手轻脚走进来,正看见薛千山怀抱着杜洛城,手臂横过整个后背,将人紧紧搂在肩头。

她停在原地,薛千山感觉到她,抬头与人对视了一会儿,大太太微微一低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她嫁给的是薛家,而非薛千山这个人,这个道理这些年她一直都懂,不断的懂,而后又教一个个进了薛家门的姨太太也要懂,所以才第一个来劝杜洛城早日离开香港。

而杜洛城只要薛千山这个人,别的一概不要,她们和他,或许开始是一码事,如今则是两码事,大太太没什么可说的。

撤去美国的船票已经解决好,临行前,却有三位姨太太坚持要留下,最困难无助的时候都一起携手走过了,此时她们却有了自己的想法。

八姨太也是留下的那个,大太太带着她们向曾经受过照顾的诸位道别,和人解释守着老爷回来是做人的本份,伺候他身体恢复是这些年的情分,美国实在太远了,她们到底不想再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留下来再苦再难,至少还有彼此。

轮到杜洛城,八姨太忍了忍,没忍住,她说,

“不让我提我偏要提,姐姐们有文化,说您和二薛爷是什么'帆过尽了都不是',我说自打见了您以后,姑奶奶不乐意这辈子就这么着跟人搭伙算了,往后甭管好赖,我奔我自己的日子去!”

八姨太等出了自己的日子,杜洛城却还要继续等,等战火湮灭,等山河无恙,等到能为商细蕊再写新戏,等到回后海再栽一池新荷,等城下槐树开花,等天上一轮满月。

等待漫长而曲折,但是往后有人会陪杜洛城一起等,而夹杂在无数个再难拥有后续的故事里,有个人能与你一起等待,直到黑暗消失、太阳升起,已是最好的结局。

(尾声)

乘上出海的渡轮,已是初夏时节,太平洋的夏季不比北平的温和,天空早已是一片晴朗,炽烈的阳光之下,船上的人多少有些狼狈。

薛千山醒过来没怎么调理就又接着赶路了,站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好似迈不开步,杜洛城把胳膊递过去,

“走不稳就抓着我。”

薛千山和杜洛城从臂肘一直缠到手腕,像两节树根在厚土之下盘绕,彼此牢牢绑在一起。

两人一块走到栏杆旁边。

薛千山不错眼珠的把人看着,杜洛城问他,

“你老看着我干嘛!”

“看失而复得。”

“不对吧,你不是'一无所有'吗,没有'有',哪来的'失'啊,说改就改了?”

“早就改了。”

“什么时候的事?”

薛千山把杜洛城轻轻一抱,

“这个时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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