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时针堪堪要指向十二点,丽湾大酒店后头的附楼十八层外窗黑漆漆,里头灯火正通明。
人在门口落地,专门负责停车的司机熟门熟路,摸着黑,将车驶向丽湾停车场。
进门,上楼,在六层改道换乘另一部电梯直奔贵宾厅。
外观并不起眼的大门从里面缓缓被人拉开,贺言铮一进门,就有人捧着足数筹码笑眯眯地过来。
“久仰大名啊,贺大少。”那人一头染色不匀的黄毛,梳得倒很讲究,油光水滑地顺在脑后扎成小辫。
贺言铮比他高了快俩头,打量他,就要低头连垂眸。
见到面前这人脑袋上那极具标志性的造型,贺言铮一眼认出此人,乖巧问好:“炳哥。”
“哎唷!”这人乐了,随手从身后马仔的兜里又掏一把筹码,连同原本整整齐齐码着筹码的吊篮,整个囫囵塞进贺言铮手里,“快别这么叫了,多吓人呢贺少!”
贺言铮歪歪头瞧他。
这人也不怕让他看,满脸带笑,对他说:“叫我炳仔就好!”
贺言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视线移向那垒了一篮的筹码,挑下眉头,又重新看眼黄毛,忽然笑起来:“这什么意思呢?这么客气。”
“哈哈,我们老大送你玩的……看你第一次来咯,八百万,别嫌少。”
炳仔说着,侧过身,让出后头占据整层楼的赌场,他对贺言铮大笑着说:“今晚随便你玩,赢了拿走,不够再问我要!”
“那行,多谢了啊哥!”贺言铮十分痛快地收下了,像刚从菜市场买完菜似的,两根指头拎着筹码,穿梭进赌桌往里去。
炳仔看他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脸上笑容渐渐淡了。
他下巴微抬,原本捧着筹码的马仔很识相。见状,当即摸上去,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跟在贺言铮后头。
贺言铮也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
就看他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走东走西,偶尔看哪里顺眼,就坐下牌桌,玩几手,然后输输赢赢几局,又站起来换个区,换个玩法继续。
就这么跟了大半个小时,马仔都有些困意。
贺言铮刚刚赢下一局,正要起身,忽然余光一扫,似乎终于见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游戏,整个状态为之一变。
差点儿以为自己要一无所获的马仔见此,精神更是瞬间一震!
来了!
只见他换了张桌子,目标明确,直接坐在了那人身侧。
“嗨。”
赵竞明猛地见到贺言铮,一颗心急速往下坠,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是贺言铮眼睛向下很快扫了一眼,看看他面前所剩无几的筹码,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好巧啊,哥哥,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今天晚上本来想着给你们送点荔枝,谁想到惹爸不高兴,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家了呢。”
“你也是来玩的吗?”他说完,似乎想到什么,“呀”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一般问道,“话说你在这里玩牌,小颂他知道吗?”
赵竞明从见到他的那一刹起,脸色就不好看。他在这边显然也喝了一点,红酌酒气,氤氲上脸。
听到温颂名字,泛着油光的面皮更是抖了一下:“他……他不喜欢玩这些,就没带他过来。”
贺言铮闻言,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面色不变,恍然地“哦”了一声,接着又很有点不好意思,低声开口:“对不起啊,百日宴上,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有件事实在着急,当着,嗯,你爸的面,我得抓紧找个由头过来跟你们说话……事急从权嘛。”
他还敢主动提那箱遭瘟的荔枝!
这下,赵竞明连脸上猝不及防的慌乱都消退些许。
他面露不虞,只碍于某些原因,不好发作,声硬硬道:“什么事这么急?你非得当着爸的面……”
不等他发作,贺言铮忍着恶心,凑近到耳边低语。
在一边偷偷观察的马仔惊讶发现,赵竞明的神情由隐怒,转化为震惊,接着惊异、哑然、沉默,狂喜……数十种情绪在极短的时间内,五光十色地在脸上来回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凝固成一抹怎么看怎么奇怪的笑容上,很公式化。
赵竞明悻悻道:“……你,真的有把握?”
“对啊,哥,你早上说完,我下午回去就立马打听了。”
“那我这边要准备什么吗?”赵竞明还是半信半疑。
也不怪他不信。这几天刘局是电话不接,人也不出现,宏盛这边想堵人都堵不到。
孟队这人也是油盐不进,礼不收,钱不要,两眼一睁,找到空就带队过来搜查——
“消防的事你放一百个心,我说有眉目,就是真有把握。”贺言铮亲亲热热贴上去,笑眯眯道,“到时候,你把礼备好,绝对就十拿九稳了……再说,哥,你不是很会送礼吗?”
放到平时,赵竞明肯定是能察觉出贺言铮的语气不对,阴阳怪气的。
但许是厅内氧气打得太足,他仍旧迟疑,但俨然没有之前的将信将疑,看向贺言铮的视线充满艰涩的打量。
“你……”赵竞明皱起眉头,眼睛强撑住一丝清明,“你怎么会来这里?”
“朋友送了筹码,过来玩两把咯。”贺言铮指了指篮子,示意他看里面。
顺便,他还面不改色,栽赃徐正驰:“阿驰,你也认识的,以前经常来家里找我玩。”
“哦,这样。”
赵竞明当然认识徐家小子,知道这人玩心很重,没起疑心,点点头道:“那他人呢?”
“晚上陪女朋友去了,”贺言铮继续睁眼胡说,“这次他真栽了,我俩才打完球,那女的一个电话过来,阿驰屁颠颠就走了,可惜筹码换太早,干脆请我自己过来玩。”
他们这帮人都这样,早些年生意太好做,怎么样都赚钱,一群人从初中起,手里的零花没少过六位数。
哪怕偶尔花超了,找完爸妈找爷奶,哭一哭,撒个娇,钞票到手的速度比印还快……是以,随手换个百八十万给朋友赌着玩,在赵竞明的理解里,也不无可能。
……起码是贺言铮身边的人能干出来的事。
“就是这玩意儿也太难了,我玩不明白,刚刚怎么玩都输,换好几张台了都。”
“怎么会?”
“真的呀,我都怀疑这老板做局!”贺言铮声音低低,很不高兴,“到时候八百万全给我输了,钱倒事小,连累我又要被阿驰嘲笑。”
“那……”讲到输,赵竞明似乎被戳痛脚,低下眼,目光晦涩难辨在桌上所剩无几的筹码上盘旋。
“要么这样吧,我看哥你也常来玩,我留几片再玩几局看看运气,剩下的都给你,小赢算你,输了就算阿驰自己倒霉——但你要赢好多,得回个本给我,我才好回去交代,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样不太好……”赵竞明还是拒绝,但语气已然有几分松动。
“有什么不好?”见状,贺言铮乘胜追击,直接大手一抓,胡乱握一把筹码出来,赵竞明粗略一扫,十来万。
剩下的全堆到他眼前。
“那么就,拜托啦?”贺言铮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嘲弄,然后很是纯良地冲他眨眨眼。
双手合十,笑着拜托。
赵竞明欲言又止,可他哪里是贺言铮的对手?
贺言铮带着底色晦暗的不怀好意,面上却笑容灿烂如白昼。
紧接着,赵竞明就半推半就,带着他的那份,和心底里莫名自感在有些方面终究胜出便宜弟弟许多的一腔孤勇,再度上了赌桌。
贺言铮在他身后笑着给他捏了捏肩。
他身形本就高大,此刻居高临下,站在人后,两只手搭在赵竞明肩头,宛如张口就要见血的野兽狠狠咬住咽喉。
——雇佣那个狗仔做侦探,是他做过相当正确的决定之一。
贺言铮心中暗想:要不然,也不知道赵竞明竟然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赵宏盛年轻时坏事做尽,生意做大之前,常年在黑白两道之间游走,没少沾惹灰色地带。
贺言铮年纪还小的时候,宏盛集团背地里还有在放高利贷的生意。
借高利贷的人嘛,按时还款是少数,绝多数都要上门暴力收款。赵宏盛也丝毫不避讳,常带他和赵竞明去看。
那些跪在地上哭嚎的人里,不少借的是赌债。个个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指天画地发誓言。见的赌徒多了,赵宏盛还以为膝下两个儿子会对此心生畏惧,亦或如他所愿,增添几分血性。
却没想到从小就给亲生的那个心底种下一颗种子——是一夜翻身,还是跪地求饶?
……大胆点,不过几局牌面输赢。
贺言铮唇角含笑,带着几分血气,适时地退出气氛火热的赌桌。
他垂眼,冷冷地看着赌红眼的赵竞明用力往后撩一把头发,人还坐着,心早已虽荷官的动作,油烹火煎。
他心中嗤笑。
又过一会儿,听“叮”的一声,荷官收牌,有人欢呼有人砸桌,看见赵竞明霎时扭头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满是藏不住的病态狂喜。
八十万……
八十万到手!手里的筹码瞬间翻了一成,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无本万利的生意,怎能让人不着迷?!
赵竞明彻底陷进去了,他喉咙翻滚,连咽口水都需要用力再用力。他早已顾不上什么弟弟,什么消防,什么老爸什么温颂了,贺言铮不露声色地走远,心里也松口气。
赌博,赌博,最怕的就是他不赌不博!
赢了好啊,赢了才会继续。
贺言铮再进来的时候,赵竞明的身前已经堆了厚厚几沓筹码,小山一样,远远超过进门时炳仔送给他的一篮。
许是否极泰来,倒霉久了,也要走走好运,否则显得樾宫里风水大师精心供奉,重金请来的八方神仙多么像个笑话。
贺言铮坐回到赵竞明身旁,再真心也没有地对他说:“哥哥,你真厉害,赢了好多!”
他边说,还边双手抬起,展示空无一物的手掌。
这是输没了。
贺言铮投降般自嘲道:“看来我是真的没有天分,全输光了……”
而此刻的赵竞明与他平日里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他呼吸粗重,满头湿汗,一张脸因为满溢的紧张、激动,越发红涨,根本不在乎贺言铮在做什么戏。
他显然因为贺言铮的出现,而有些不满,因为贺言铮这会儿过来,明摆着是要走了。
而他这一走,就要分走很多筹码,在这时候的赵竞明心里,这就是要挡他的路,要拖慢他再赢的效率!
牌桌的厮杀激发出不甘的渴望,不是那么一时半会儿能收手的。
贺言铮看到,也当看不出来,他站起身,说:“走吧,今天也太晚了,明早还上班呢。”
赵竞明头也不抬:“你先走吧。”
“啊?”
赵竞明嗓音不耐:“我说你先走吧!我再玩会儿。”
“哥,哥,你听我说。”饶是贺言铮,也不禁为赌桌的魅力咋舌,他反正是理解不了的,也懒得试图去理解,低头凑他耳边,说,“消防那事儿,不是说了么,光我这边搭线没用,你那头也要上点心……不然你看爸那儿……总这么对你们鼻子不是鼻子的也不像回事……”
十分钟后,筹码一兑一换,两千三百万到手。
丽湾岛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一夜流水少说过亿,炳仔也不在乎这点,人肯过来玩就行。
在贵宾厅外,他很为他们高兴,大笑着说“恭喜”,又说:“下次有空再来玩啊!”
酒精慢慢蒸干,赵竞明这会儿又很像个人样,除了原本就是贺言铮的那八百万物归原主外,还多给了他两百万。
“凑个整,也代我向你朋友道声谢。”
站在十八楼往下的电梯里,赵竞明一派温文尔雅,笑了笑说。
他没有明指,但贺言铮也知道这个“朋友”不是徐正驰,而是即将搭线介绍给他认识的“消防伙伴”。
贺言铮也不跟他客气,把钱收下,想了想说:“现在他们在外面吃饭管得都严,明天又是周五,听说这两年单位里查得严,连周末都会随即视频抽查,看有没有在外吃喝……哥你看看,晚上是不是安排个不那么打眼的地方吃饭。”
赵竞明一想也是,没想到这小子现在办事这么周全。
他顺着思路,想了两秒,就说:“这简单,晚上安排在我家吃吧。我家阿姨烧的家常菜味道很不错,几道大菜就让丽湾的大厨过来烧。”
说完,他当着贺言铮面,就给温颂打了电话。
那边不知道怎么,没接。赵竞明有些尴尬地皱起眉,自言自语般解释说:“可能是太晚了,已经睡了。”
贺言铮今天本来就不错的心情,越发灿烂,连带着笑都很真切,宽慰道:“没事,明天安排也来得及。”
“那不行。”
赵竞明摇头,又给曼姨打电话,那边倒是接得很快。
曼姨听出他声音高兴,也高高兴兴地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心底却想,温颂今天看上去很不开心,赵竞明心情好的话,回来哄哄也好。
随口搪塞了几句,送走贺言铮,赵竞明对他心底那些不舒服和猜忌顿时又烟消云散了。
想到当时发现贺言铮并非赵宏盛亲生,自己心底还很窃喜,现在想来,还是受了赵宏盛影响——本来打虎亲兄弟,不同一个父亲有什么要紧?
既然有着同一个母亲,从同一个子宫里出来,谁敢说他和他弟弟不亲?
这么想着,他又给赵宏盛发去消息:“爸,别担心,消防的事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十几分钟之后,到家门口,想了想又发:“之前公账里我挪出去的那笔款,其实是做投资,现在收益很好,赚了三百多万,明早我就把钱重新放进去。爸,你别生气了。”
发完,他停顿了一下,又撤回后面这句。
转而发:“爸,莉莉怀孕了,我们家有后了。”
切换聊天页面,他温柔笑着,给一个抱狗狗的女生头像发了一个转账,十万块。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在家门口笑了好一会儿,又发过去一个十万块。
“宝宝不要生气了,最近我是有点忙,产检怎么样?后天陪你去逛街好吗?”
推门进家的时候,就看到温颂还坐在客厅里,对着电视出神。
见他进来,温颂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不知道为什么,赵竞明分明心情大起大落,总体来说晚上情绪一直很高昂,但现在看到温颂对自己永远是这么不温不火的一副样子,顿时没了回来时的好心情。
轻飘飘丢下一句:“公司有点事。”他就回屋休息了。
留下温颂又安静地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径自去了另一间客卧。
珍爱生命,远离赌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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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丽湾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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