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今年入夏似乎特别早,才四月末就已酷热难耐,三月初下过一场毛毛细雨后就持续数天一丝风也没有。林晏差人清点了存粮,担心按照这样的天气下去今年的粮食会歉收、粮价大涨,便差人先行买粮囤粮。
端午安江上照例有赛龙舟的盛会,林晏经不住小侄儿林赟的歪缠,顶着烈日带他去江畔酒楼的观景阁上看赛龙舟。
林赟说是想看赛龙舟,其实是知道一路上也会经过各种卖糖果、糖人和各色吃食的铺子,二叔一向疼爱他,自然也不会让他空着手来去,所以才对这一天格外盼望。
江琪对他的心思可说是心知肚明,出门前对他俩都嘱咐过,既让小叔子不要过分溺爱,也让自己的小儿子不许耍赖要好好听话。
因此当林赟站在捏糖人的铺子前走不动路的时候,林晏无奈地蹲在他旁边教训他,“出来之前你答应过娘亲什么?手上糖葫芦还没吃完呢,又买啊?”
手上的糖葫芦顿失色彩,林赟将手藏到身后,“二叔,赟儿不是要买,赟儿是累了,走不动了。”
“一路上都是我抱着你,才走了几步就累了?要是你累了咱们就回家去,不去看赛龙舟了?”
“不回不回!赟儿要看赛龙舟!”
林晏正待继续教训,却瞥见一人走近,正是岳恒。
“大人!”林晏赶忙站起来行礼。
衙门今天也休假,岳恒第一次来南方,当然不能错过这等盛事,只带了韩七一个人出来,也不坐轿,一路走着过来的。
“林老板也来看赛龙舟?”
“是,一年就这一次,当然要来的。”
“这位是,令郎?”
林赟趁林晏不注意又偷吃糖葫芦,嘴唇上沾着鲜红的糖浆,瞪着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两个大人。林晏又蹲下来,接过林赟手上的糖葫芦,“这是内侄林赟。赟儿,快给岳大人行礼。”
林赟学着林晏刚才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对岳恒作了个揖,奶声奶气地高声说,“岳大人好!”
“不必如此多礼。”
林晏这才把糖葫芦还给了林赟,牵着他的手站起来,两人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样的五彩丝,“大人是一路走过来的?”
“是啊,此前一直在北方,这次来也想好好体会南方的端午。”
“那不如一道过去?”
岳恒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起前几日江琪和林慈去拜访岳秀的事,还送来了粽子、香囊、五色丝和雄黄酒等物,因是节日应景之物,且几乎都是江琪和林慈自己做的,岳秀没有拒绝,岳恒也跟林晏道谢。
林晏正与岳恒说话,突然觉得手上牵着的小孩越来越沉重,几乎要他拖着走了,这才注意到又是一家捏糖人的铺子。岳恒没注意到他们,往前走了几步一回头,发现两叔侄落在了后面。
其实倒不是林赟又要跟二叔撒娇耍赖,实在是他从好远之前就看到了铺子上的糖人,那些老虎、猴子、马活灵活现,又大又威风,他忍不住一直盯着看,这才要连走路都走不动了。
林晏牵着他有些尴尬,正要抱起他追上岳恒,没想到岳恒主动走了过来,“你喜欢?”
也不知林赟怎么分出心思意识到这是在问他,立刻高声回答,“喜欢呀!”
“喜欢哪个?叔叔给你买。”
林赟立刻抬头看林晏,瞪着圆圆的眼睛,一脸的期待。
“不许买了,小心我回家跟你娘亲告状。”
林赟瘪瘪嘴,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耍赖,但又实在舍不得,只好伸出两只胳膊要林晏抱。一被林晏抱起来马上把脸埋进他肩窝里,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让大人见笑了。”林晏抱着林赟,有些尴尬。
“小娃娃嘛,也难得出来一次吧?没事,叔叔买给你,你娘亲不会骂你的。”
林赟又一次抬起脸来看着林晏。
岳恒仔细一看,才发现林赟长相颇有几分像林晏,眼睛大皮肤白,只是肉乎乎的。
林晏无奈地笑了一下,“那你挑一个你喜欢的,快谢谢岳叔叔。”
“谢谢岳叔叔!”
林赟一下子高兴起来,挑了半天,最后听了岳恒的建议,买了一只大老虎。
林晏发现岳恒十分有耐心,一点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疏离的样子。
买到糖人的林赟终于高兴了,被林晏抱着走,糖人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好久才舔上几口,然后又看好几眼再舔几口,如此反复,逗得岳恒忍不住笑出声。
六岁的小男娃已经有些分量,林晏怕他走得太慢耽误了岳恒,所以买完糖人一直抱着他走,不多时便觉得两臂酸疼,汗顺着颊边滴到了下巴,却又不好放他下来自己走。
岳恒似乎注意到了,便让韩七帮忙抱林赟。
快到临江的酒楼时,林晏问起来才知道岳恒没有定观景的阁子,暗道他还真想与民同乐。但是安江赛龙舟的盛况估计他预料不到,这个时候才到,真要混在人群里估计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便邀请岳恒去自己预定的观景阁,岳恒好像也是注意到了江边的人潮,便点点头一同去了。
观景阁里已经备好了茶水点心,临江的一面开了一扇大窗,江风一阵阵吹来终于有了些许凉意。
林晏抱着林赟走了好远出了不少汗,安顿好他们之后便要去隔壁洗脸。林晏回来得很快,热水熏得他整张脸有些泛红,眼睛里好像也有化不开的水气,鬓边的头发打湿了一些,还有几滴水珠顺着耳垂往下滴。
岳恒盯着林晏耳朵上的水珠愣了一下,林晏好像感觉到了,被他盯着的那只耳朵竟也开始泛红。
“大人。”
“嗯?!”
“要开始了,您快看。”
岳恒应了一声,转过身朝窗外看去。
龙舟共分三队,分别着红色、黑色、白色的衣服,随着三声锣响,三只龙舟都奋力向前划,一时间江面上鼓声、号声震天,岸上的呐喊助威声与喝采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三条龙舟一开始几乎是齐头并进,渐渐地红队逐渐占了上风,林赟也跟着岸边的人大声喊了起来。不过黑队奋力追赶,赛程未过半又追了上来,船头又超过了红队。
“哇,好厉害呀!二叔你看他们好厉害呀!”
林晏笑着摸摸林赟的头,“你小声些,伤了嗓子。”
“哦!”林赟立刻小小声,但还抓着林晏的手,扒着窗沿踮起脚往外看,“二叔你说谁会赢呀?”
“赟儿希望谁赢呀?”
“我不知道,要是都赢就好啦!”
林晏轻轻地笑出声,没被林赟抓着的手小心地搂着他的肩膀,怕他太过激动从窗户里掉下去。
岳恒看着叔侄两人,觉得林晏跟前两次见面大不相同。一阵风吹来,青色的发带不断地扫过他的面颊、下颌,岳恒本就比林晏高,此刻低头看着那根发带有些出神,就连赛龙舟的呼喊声都听不见了。
林晏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岳恒在看他,状似无意地抬起眼看了岳恒一眼,轻轻眨了眨眼又笑了一下,然后继续低着头哄林赟。
江面上黑队的优势保持到了最后,红队和白队都紧随其后,落后不过片刻功夫便都通过了江面上那面巨大的鼓。胜利的呼喊声感染了观景阁中的人,临江这一面的楼上也都先后爆发出了叫好声。
林赟当然是最激动的,一边吃他的大老虎一边张牙舞爪,“黑队嗖地一下就超过去了,划呀划、划呀划!嗖地一下就冲过大鼓,然后就赢啦!”
“好了好了,赟儿回去讲给娘亲和小姑姑听好不好?”
“好!”
“喝点水,吃这么多糖,不怕把嘴巴黏住。要是嘴巴黏住了,怎么跟娘亲讲赛龙舟啊?”
“那我不吃啦!”
林晏无奈地接过林赟的大老虎,他刚刚舔过的地方有些化了,糖浆顺着竹签流下来,他一拿住就感觉粘在了手指上。林晏掏出一方手巾把竹签包住,知道林赟待会儿肯定是还要吃的,便把老虎放在了盘子里。
“大人待会儿回衙门么?”
“到处转转再回。你要带令侄回家了?”
“嗯,他不能玩太久。”
岳恒没忍住捏了捏林赟肉乎乎的小脸,不知怎么眼前这张脸突然变成了林晏的,不过林晏太瘦了,脸上可没肉给他捏。林赟夸张地“哎哟”了一声,把大人们都逗笑了。
“那林老板早些回吧,今天多谢林老板的款待。”
“大人言重了。”
林晏招呼店小二打了盆水来,帮林赟把脸和手擦干净,自己也洗干净了手。
“二叔手上好多茧,不像叔叔的手摸到赟儿的脸一点都不疼。”
林晏敲了一下林赟的额头,“不许胡说八道。跟岳大人再会,我们回家。”
“岳大人再会!”林赟又冲着岳恒作了个揖,被林晏抱起来之后没忍住,趴在他肩头冲着岳恒大声说,“叔叔来我家玩呀!”
“好,叔叔一定来。”
林晏走的时候没忘记拿上林赟吃了小半的大老虎,桌上的盘子里还残留了一点糖浆。岳恒坐在原处盯着盘子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没动。韩七默默地立在一边。
“韩七。”
“大人?”
岳恒又静了一会儿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说,“回府吧。”
“是!”
林晏刚到家就听人禀报说杨青差人来请他到杨家小聚,人已经在前厅等了他一会儿。
往常通常是商会有了什么要紧事,或是京城有什么消息杨青才会请他过去,今天虽是过节,却也难说会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林晏赶忙擦了个身又换了衣服,一刻不停地赶去了杨家。
“杨老板久等了!”
杨青一身锦衣华服,坐在堂上喝茶看书等着林晏,神色自得。“林老板来啦,快请坐。”
“不知杨老板突然请我过来所为何事?”
“杨大人赐了我几坛好酒,我正想今天与林老板一醉方休!”
林晏心下疑惑,并不觉得自己和杨青的交情好到他特意请自己来品中书侍郎大人赐酒的地步,便料想是有什么秘密的事情要找自己商议。不过,没有请其他两位会长?
“那倒真是我的福分了。”
杨青引着林晏到花厅入席,先请林晏坐下,自己坐到林晏旁边来,说是这样喝酒方便。
杨青启封了杨嵩赐的酒,分别给两人都满上。“今天过节,这第一杯要祝林老板平安喜乐、安康顺遂。干!”
“多谢杨老板,好酒!”
“第二杯。这几年林老板独自支撑林家的生意不容易,祝林老板以后都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干!”
“杨老板……”
“诶,不忙说!还有这第三杯,林老板年少有为,预祝你有个美满姻缘。干!”
连喝三杯林晏有些吃不消,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杨青竟伸手抵住林晏的杯底,用力一抬酒杯,迫他喝下了第三杯。
“杨老板,我实在不胜酒力。”林晏放下酒杯,偏头咳嗽了几声,又抬手擦去了酒渍,他本来就很少喝酒,即使在外应酬也是能不喝就不喝、能少喝就少喝。杨青竟从不知道他只喝三杯便整张脸便开始泛红,连眼眶也跟着发红。
杨青嘴角带着笑,定定地瞧着林晏。他是北方人南迁,据说祖上有胡族血统,眉眼本就比南方人深邃,此时更是显得幽深。“从前不知,林老板竟生得这般俊秀。”
“什么?”林晏晃了晃神,没听清。
“没什么,”杨青又给自己满了一杯,给林晏倒了半杯,“好酒要细品,刚才是我失礼了,夜还长,咱们慢慢喝。”
林晏喝得太急,刚才确实有些发晕,杨青的话他听得不太真切,此刻见他又举了杯,只能勉强端起酒杯。
“自从林易兄弟出事以来,有几年了?”
“六年了……”
“什么?”
“我说,六年了。”
“林老板你支撑这么大一个家业,着实太辛苦了。”
林晏摇摇头。
“我听说,你还在派人打听消息?”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是要知道了才能安心。”
杨青控制力道拍了拍林晏的小臂,“好兄弟!我虚长你几岁,若是不嫌弃,往后咱们便是兄弟了,我表字崇义,以后林兄弟直接称呼我的字吧。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你尽管开口!”
“那便多谢崇义兄盛情了。”
半坛酒下肚,林晏已有些昏沉,花厅的灯点得不太亮,他甚至觉得连杨青都有点看不清。
“崇义兄,我、我该告辞了。”
“林兄弟醉了,不如就在我这里歇了?”
“不、不可!”林晏说着站了起来,“叨扰了崇义兄,我怎么好意思?”
起身的时候酒劲冲上头,林晏身子摇晃了一下,杨青赶忙伸手扶住他的腰,又往前走了一小步仿佛是想让林晏靠在自己身上。林晏伸手扶住桌子退后一步,晃了晃头勉力清醒,唤来永怀。
“今天多谢款待,告辞了。”
永怀搀住林晏就片刻不停地往外走,听得杨青在背后说了句“保重”。
杨青微锁着眉头注视着林晏,直到他走到院外,才摊开手掌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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