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忠没有离开,见镇国公出来就迎了上去。
魏梃看见靳忠过来,便与镇国公告辞,去忙粮草的事。
镇国公之子甄明理向丞相行礼后来到父亲身旁,恭敬的站好。
靳忠要向镇国公行礼,被镇国公一把拦住,道:“不必多礼。”接着低声道:“此非谈话之地,国公府你也不便去。咱们长话短说。郡主可好?”
“王爷薨逝,殿下急火攻心病了一场。病好之后犹如疯魔,每逢战事必亲自上阵杀敌,诸将皆劝阻不住。幸好殿下只是受了一些轻伤,并无大碍,如今一切安好。”
镇国公长叹一声,道:“月前我便收到了晨儿的来信,已详知经过。没想到呀,老夫这把年纪了,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早已看透生死的镇国公眼中含泪,笔直如松的脊背如枯树般弯了下去。
旁边的甄明理落下泪来,不禁想起了姐夫顾光与长姐在一起时的模样。姐夫一直对长姐爱重有加,一心一意。哪怕长姐离世,只留下晨儿一个女儿,姐夫也未以子嗣为由续娶他人,更不曾沾染其他女子。自己虚长姐夫一岁,姐夫对自己是敬重有礼,待自己的父亲更是如同亲父。姐夫从不曾自视身份尊贵便给他人冷眼,如今骤然离世,实是令人难以接受。再想到孤身一人的外甥女,更是悲从中来。
靳忠看着悲痛不已的镇国公,再一次红了眼眶,勉强稳住情绪,道:“国公爷节哀,身体为重。王爷在天有灵,必不想看到国公爷如此呀。”
镇国公用苍老的手拭去泪水,拍着他的肩,道:“老夫此生再无所求,只盼能在闭眼之前看到你们郡主平安归来。”
靳忠执军礼,郑重的道:“请国公爷放心,定北军将士必会竭尽全力,保护殿下平安归来!”
镇国公双手扶起他,道:“好好。老夫便把晨儿托付给你们了。”
“是!”
镇国公缓了缓,道:“你日夜兼程的赶来,眼中尽是血丝,定是疲惫不已。快下去休息吧。想来过不了多久,礼部的官员便会携圣旨去寻你。你还要立即启程赶回凛关。”
“是。末将这里还有一封郡主的手书,需呈交圣上。”
镇国公并未多问,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叮嘱他务必亲手将这封信交给郡主,再带去一句话,“不可轻敌,不可重杀戮,更不可忘乎所以。”
靳忠记下,谨慎的将信收于怀中。临别之时,甄明理对着靳忠一揖到底,万般话语,千般情绪皆在这一揖之中。
甄明理,镇国公甄义的嫡子,官至正二品左都御史,对他一个参将行如此大礼,他不能受,又怎敢受?但此情此景,靳忠却明白甄大人这一揖的分量。他断无推辞之理,郑重还礼。
文和殿西间内,皇后侧身坐在榻上,拿着丝帕轻轻拭去皇上额头上的细汗。
顾敬温和的注视着皇后,轻声道:“不用擦了,你在这里陪我说会儿话就好。”
皇后仍是仔细的擦拭后才停了下来,柔声道:“瑞王薨逝,我知你定是悲伤难抑。”说到此处,皇后也是难过不已,红着眼眶接着道:“可你也不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是大周的天子,是臣民百官的陛下,更是我的夫君呀。”
皇后轻吸一口气,道:“你若有事,大周会乱,但再乱也有安定下来的一天。天不会塌,地不会陷,百官可继续谋求仕途,百姓会如常生活。可我和清滢、昀儿却是失了夫君,没了父君,再无倚靠。”
皇后用丝帕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你是我们真正的天呀。”
顾敬甚是动容,拉住她的手,道:“你的眼睛本就不好,莫要再哭了。”说着抬手亲自擦去皇后的泪水。
顾敬看着眼前的发妻,忍不住追忆:“王叔顾朗一生戎马,在圣祖麾下与父皇一同征战四方,所建之功无人可比,说大周这片江山是他打下来的都不为过。王叔一心辅佐圣祖和父皇,圣祖驾崩,王叔本是嫡子,却以贤德不及兄长为由,将皇位让给了身为长子的父皇。”
顾敬面露悲色,道:“可叹王叔三十七岁便战死沙场,只留下顾光一子,继承了王爵。瑞王自四岁起便与朕一同养在母后膝下。父皇子嗣众多,而朕,只在他身上才能感受到兄弟之情,他就如同朕的嫡亲兄弟。朕比他年长,本应是朕护着他,却因为太子的身份而不能相护。朕虽是嫡子,却不是长子,前面有四个功勋卓著的兄长,后面还三个弟弟。这些人一个个虎视眈眈,时刻盯着朕的一举一动,妄图抓住朕的一点不是。朕做太子那些年,每日皆是战战兢兢,恪守本分,唯恐行错一步。”他长叹一声,道:“是瑞王一直在护着朕呀!”
“每每朕被构陷,都是他奔走明察,为朕洗脱冤屈。他几次险些被人陷害,幸好父皇念着王叔,待他胜过亲子。父皇信重他,不曾疑他,对他委以重任。”
顾敬仿若看着虚空,道:“建德十九年,几个皇子联合党羽攻讦朕,父皇被谗言蒙蔽,欲废除朕的太子之位,诏书都已写好了。那时瑞王刚成亲不足两月,得知此事便在大殿之外整整跪了三日,愿以全府性命为朕作保。镇国公为了朕,直入皇宫,犯上,打了父皇。皇妹也是在外小心翼翼的左右奔走,几日不曾歇息片刻,入宫后突然晕倒,跌入御花园的清池,险些丧命。最后,父皇……先帝才回心转意。当时真是九死一生。”
顾敬握紧皇后的手,喉间哽咽,道:“先帝驾崩之时,诸皇子谋逆,又是瑞王千里奔袭,率军从南疆赶回京师平定叛乱,护着朕,登上皇位。如今他战死北境,朕竟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让朕如何不痛心,如何不愧疚呀。”说完已是泪如雨下,身体不住的颤抖。
皇后泪流满面,道:“臣妾陪着陛下一路走来,怎会不知这些。臣妾骤闻瑞王薨逝,也是心痛难忍,呼吸不能。可再如何伤痛,总要向前看呀。”
顾清滢走近榻前,柔声道:“父皇,母后说的极是。儿臣知道父皇追思难抑。儿臣也是悲伤难言。可眼下父皇最紧要的应是保重龙体。今日父皇虽然力排众议,护着王姐承袭了王爵,担任大将军之职,但王姐毕竟是女子,此前并无先例,日后必会有朝臣心怀不满,多有攻讦。王姐是王叔留下的唯一血脉,王叔最为挂心的就是她的安危。只有父皇安康,才能护着她,护住王叔留下的这一点骨血呀。”
顾敬听到了心里去,看着下巴上挂着泪水的女儿,不禁叹道:“我竟不如清滢想得长远。”
八皇子顾昀道:“父皇重情义,忧伤过度,才会思虑不全。父皇莫要难过了,正如母后和皇姐所言,龙体最为要紧。”
顾敬用皇后的丝帕擦去脸上的泪水,心绪稍稳。
顾昀给皇上换上一盏热茶,道:“儿臣听闻今日朝堂之上波折甚多,幸好有国公爷及时出现,不然父皇还要耗费更多神思。”
顾清滢看了一眼顾昀。
顾敬接过茶,状似随意的道:“是呀,确实及时。”
皇后观其神色,问道:“陛下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顾敬饮了半盏茶,方道:“国公爷刚好出现,恐怕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巧合。想来他应是早已知晓此事,有备而来。”
顾昀躬身接过茶盏,顺着说:“怎会如此?父皇应是多想了。”
顾敬看着顾昀,慢慢的调整了下靠姿。
皇后和顾清滢对视一眼。
顾清滢稍一思量,轻声道:“依儿臣想,应是王姐提前知会了国公爷。近两年王叔多次手书与父皇,其中欲令王姐接任大将军之意已有流露。”
顾昀眸光闪动,聚精会神的听着。
“王叔骤然薨逝,实是让人措手不及,亦不会有相应安排。纵然父皇赞同王姐做这个大将军,但若无朝臣支持,此事恐怕难以成行。凭王姐之聪颖,怎会想不到如此?国公爷是如今这朝中最有分量之人,亦是王姐的外祖,此事他责无旁贷。王姐应是提前将王叔薨逝和欲接掌定北军之事告知了国公爷,国公爷才会有今日之举。”
顾敬略带落寞的道:“是呀,顾晨天资聪颖,多智近妖。”
“父皇为何如此伤感?”
“顾晨不仅不将此事提前告知于朕,还将朕也算计了进去。”
顾清滢柔声道:“父皇不应怪王姐。若是王姐提早告知父皇,父皇如何能忍住痛失王叔之情?又如何能瞒得住朝臣?若是朝臣窥见端倪,未等到凛关大捷便知晓此事,早有防备,恐怕今日便不会有如此结果。王姐定是不愿父皇过早悲痛,亦不想将父皇拉入算计朝臣的境遇之中。”
听得清滢如此说,顾敬才好受了些,还是语带埋怨的道:“不论如何,晨儿都不应该瞒着朕。”
若不是时机不对,皇后定会笑出来。堂堂大周天子,此时竟像孩童般委屈。她安抚道:“晨儿自小是在咱们身边看着长大的,她是如何,咱们最是清楚。她怎会忍心让你长久忍受锥心之痛。而且,如清滢所说,若是将你拉入算计之中,岂非是陷天子于不义。你莫要怪晨儿。”
“我何时怪她了?”
正说着,刘淮躬身走了进来,道:“陛下,靳忠求见,说是有要事需面禀陛下。”
皇上未让皇后等人离开。帝后并坐于榻上,顾清滢坐在了旁边的紫檀椅上,八皇子顾昀在她身旁坐下。
“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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