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归途(二)

手中的木匣,似有千斤重。罗重躬身,腾出一只手,摁拭额角。

我冷冷开口:“罗头领,牛都下河了,你该不会——还想着去拖尾巴吧?”

罗重打了个激灵:“不——”

“会”字尚未落地,我手底一空,眼前人影一闪。

时雨箭步冲出,夺走罗重手中木匣,高举过头,朝城下狠狠掷去!

“砰”地一声,木匣触地,四分五裂,一颗沾满血污的头颅滚向纳惹身旁的老者。

老人控马,绕着首级,转圜一周,失声惊呼:“木则!这不是你妻舅——妥芒部阿古头领的小儿子吗?”

罗重恍过神来,猛推时雨一把,怒道:“你给老子捣什么乱!”

林钟上前,长臂一兜,将时雨拦腰抱走。

时雨扒拉着他的胳膊,拼命蹬腿:“林叔,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城楼下一片混乱,有兵士落马上前,捡拾纳惹妻舅的首级。

纳惹持马鞭,指向罗重,怒声道:“罗重,你这个奸险小人!我好心与你共图富贵,你却不识抬举,斩我亲眷!此仇不报,我纳惹木则誓不为人!”

骑兵大吼:“报仇!报仇!”

既是到了这个地步,罗重再无退路,亦高声唾骂对方:“纳惹木则,你这头无父无君、叛服无常的禽兽!我罗重誓死效忠宋廷,守护南广百姓,岂会同你这样的禽兽为伍!”

纳惹身旁的老者,忿忿出声:“罗重,人各有志,你自效忠你的宋廷。若有不服,打就完事!为哪样要出此恶言,辱骂我们官主,未免也太不把石门蕃放在眼内了!”

时雨被林钟按回我身边,听到老者的声音,骤然又激动起来。他的身量,将与垛口齐平,此刻,双手抓住凸出的砖甓,用力往上吸,奈何腰间有林钟的手掌箍着,无论如何,也跃不上去。

韦济道:“罗头领言辞激烈,实乃事出有因。若非纳惹木则派密使潜入南广,暗中以罗头领家人性命相胁,执意要拿韦某项上人头祭旗,置‘兄弟’于不忠不义之境地。罗头领的反应,也不会如此之大。”

“木则,你为哪样要这么做?”老者转向纳惹,语气颇为不满。

纳惹辩解道:“三叔,侄儿没有做过,这都是阿古自作主张。”

“哼!”

纳惹抬头看向韦济:“你就是悦州知州韦济?你们汉官,果然一个赛一个的狡猾!”

韦济再道:“纳惹头领,此言差矣。本官自京城调任悦州以来,一直兢兢业业,秉承朝廷旨意,开行市,柔远人。

“八亭道行走的马帮客商,过半为石门蕃部当地百姓。榷场兴旺,互通有无,本是利边利民的好事。不知纳惹头领,为何要孤行己见,逆势而动呢?”

纳惹右侧的头人道:“官主,莫跟他废话,这些人不过是想拖延时间!”

最左侧的头人亦道:“就是!十二年前,伍里大哥带弟兄们横扫南广,要不是那些汉官拉偏架,禁绝边市榷场,咱们何至于穷了这么久!现在重开一年不到,就想要石门蕃对他们感恩戴德,门都没有!”

纳惹瞧向身旁老者:“三叔,攻城吧?”

老者严然道:“你是官主,你说了算!”

“三叔公!”时雨扯着嗓子尖声道,“木则的心眼坏透了!三叔公!你不要听他的!不要!”

城楼上下,俱是震惊。

“谁?!”老人眯缝着双眼,眺向高处,“方才说话的是谁?”

我与韦济对视一眼,对林钟道:“扶他一把。”

林钟抱起时雨,吴雷将吊篮倒扣,垫到时雨脚下。

时雨挥动双臂高呼:“三叔公,三叔公!我是阿刀!纳惹阿刀!”

老人神色惊疑:“你是阿刀?!”

列阵两侧的头人隔空对望:“这……这是伍里大哥的伢崽?”

“他们全家不是已经——”

纳惹木则面目紧绷:“三叔,阿刀打小是我瞧着长大的。这口音相貌,只能说是略有几分相似。姓韦的诡计多端,安知他不是从乌蒙部的流民里,挑了个年纪相仿的冒充!”

时雨瞋目:“木则!是你害死阿刀阿爸!是你杀了阿刀全家!你的心比乌蒙山的白头蛇还要毒;比牛栏江的豺狼更贪!”

“满口胡言!”纳惹木则转向老者,“三叔,我大哥一家被判将芒丹所害,证据确凿!这伢崽定是那阴险的汉官找人假扮,意在乱我军心!”

“是他,就是他!”时雨嘶声道,“三叔公,木则串通芒丹,还派人上我阿爸屋里偷取书信!那天阿刀和小弟捉迷藏,躲在阿爸床下,我看到那个放火的蒙面人有六根手指,阿古也有六根手指!”

“呸!”纳惹木则指着韦济骂道,“你这狗官!阿古、芒丹都已死无对证,你找一冒牌货冒充我大哥遗孤,诬蔑我们骨肉相残!你,你简直不是人!”

韦济漫声道:“纳惹头领,莫要狗急跳墙。证据确凿也好,死无对证也罢。一时的谎言,或是能掩盖真相,但永远无法改变真相。你否定别人的同时,何不扪心自问——为何定要将事情做得那么绝呢?”

罗重接着骂道:“纳惹木则,你果真不是人!纳惹伍里有意归宋,我在南广亦有耳闻。没想到你为了一己之私,竟会不惜加害自己的亲生哥哥!”

纳惹木则咬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芒丹叛乱,我大哥全家葬身火场,你们找来的这个小子,绝不是纳惹阿刀!”

“他是!”我高声道,“哪位头领借强弓一用!”

南广头人纷纷上前,抢着递上弓箭:“用我的!”

“用我的!”

时雨接过弓箭,林钟将他抱上垛口。纳惹木则见状,忙不迭去扶帽盔。

我哂声道:“纳惹头领,莫要惊慌。阿刀年纪虽小,可蛇虺魍魉之事,尚不屑为之。”

时雨弓开满月,“咻”地一声,箭去如流星,百步之外的一杆朱旗应声倒地。

城楼上的“土丁”振臂高呼:“好——好——”

时雨叔公激动道:“山神保佑!我们乌蒙部的勇士——纳惹阿刀还活着!”扭头瞪向木则,“这可是伍里仅存的一点血脉,你这个当叔叔的,打算怎么办?”

纳惹飞快应声:“大哥的伢崽,就是木则的伢崽。”随即指向城楼,“你们听着,阿刀是我纳惹家的人,寨子里出了叛乱,这才流落南广。

“你们对一个家破人亡的孩子撒谎,利用他对付自己的族人,亏不亏心?识相的,快点把人交出来!”

时雨拉着我的手臂,急道:“木则,撒谎的人是你!我才不要跟你回去!我要和青姨、韦大人,南广的好朋友在一起!”

时雨叔公面露憾色:“阿刀,我的好孙孙。你跟叔公走,叔公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人敢伤害你!”

韦济深看时雨一眼:“阿刀会回到自己的家乡,不过不是现在。诸位放心,本官无意利用这个孩子去对付任何人,亦不会让他为人所利用。”

纳惹木则与时雨叔公交换过眼色,后者道:“既然阿刀现在不愿意同我们回去,做长辈的,也不好勉强。过去这些时日,阿刀该是受过你们不少照顾,为表谢意,我军暂退十里。明日隅中,再来叩关!”

接下来的数日,战况激烈异常。

从临川、庆岭、顺溪拉回的伤员,几乎将燕子坪的空地填满。刘玉和筠连镇的几位郎中忙得团团转,我让槐序去找附近溪峒的巫医过来帮忙,这才好些。

临川有城防,庆岭有山险。两地伤兵,以箭伤为主,但凡未射中要害,及时医治,尚不会累及性命。唯有顺溪,依山傍水,地形最为复杂,战况尤其惨烈。伤兵多经历过肉搏,脏器受损,更为严重。

为将受伤的亲人尽快背回,多一分活命的机会,燕子坪的老弱妇孺,亦加入到运送伤员的队伍之中。

这一天朝食过后,刘玉和徐嫂告诉我——燕子坪已人满为患,不日,将有多名妊妇临盆,产褥期间,大人、婴儿极易感染。他二人言下之意,最好将妊妇、产妇及幼童转移到后山,固定人手看护。

人命关天,我忙去寻张主事落实此事,将山间恳田人休息的屋子腾出,清理待用。

收拾到临晚,正要下山,阿果背着三胞胎入内:“青娘子,外头有两个差官找你。”

我推门而出,只见面前的人甚是眼熟,细想一瞬,惊喜出声:“你是——郑指挥使?”

“长宁军郑绍。”来人含笑执手,“青娘子好记性,半年前,我们在悦州州衙见过面。”

“是的呢。”我期待地问,“郑指挥使怎么来了,可是晏乱已经平定?”

郑绍摇头,神色赧然:“末将奉军使之命,率弓箭营前来增援。晏乱尚未平息,此番夷人攻打淯井,蓄谋已久,且有内应,作战十分艰难。”

“不知二位军使,是否安好?”

“周副军使坐镇中军,军使昨夜带着骠骑营,出发去江门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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