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僚妇急道:“她男人前些时候在顺溪战死了,徐嫂怕出事,让一直瞒着。千防万防,没防到同屋有个睡觉说梦话的,让她猜着了!”
“拿好!”我将药方拍到槐序身上,拔腿向后山奔去。
“青城,我同你去!”王云慧在我身后唤道。
我头也不回应声:“你脚下慢些,山路不好走!”
一口气跑到山间住处,几名僚妇围上来给我指路:“顺这走,徐嫂、阿果已经追过去了!”
其中一名妊妇哭道:“都怪我不好,娜努让我向山神起誓,我——”
“不关你的事,”我打断她道,“早迟要知道的。有身子的人别在风里晾着,快进屋去吧!”
有人递了根拄棍给我:“青娘子小心,前边那道坡陡。”
“我没事,一会王娘子过来,给她用。”言罢,撩起围裙,继续朝山上赶。
临到山顶,闻见娜努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由略松了口气;下一瞬,当我看清她所在之处,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又蔓延开来。
朔风猎猎,衣着单薄的娜努直直跪在崖边,面朝深涧,哭得双肩耸动:“折比阿卓,你为什么要死?长宁军已经来了,来帮我们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多撑几天呢?这里的姐妹很快会有男人来接,一家人抱着娃崽,欢欢喜喜回峒里过年……就我没有……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折比阿卓……”
娜努垂首,身子伏低,益发悲恸,“你不是答应过我,上了战场也要拼命活吗?折比阿卓,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徐嫂焦灼的声音响起:“娜努,你朝后挪挪,挪一挪……听婶子跟你说——梦话作不得数,你不能因为一句梦话,就把自己跟孩子的命搭进去。到时候阿卓回来了,你叫他孤零零地,可怎么办呢?”
“是啊……阿卓哥孤零零地,可怎么办呢?”娜努缓缓侧身,拨弄着被寒风吹散的鬓发,露出半张已冻得青白的脸,了无生气道,“阿卓哥他不会回来了。
“婶子,我知道你们是好心,不用再瞒着了我了……我跟阿月从小一起长大,她有没有说谎,我看得出来。我让她向山神起誓,她也不敢……”
阿果扶着徐嫂,哽咽道:“娜努,求你……拼命活……给自己一条生路,给娃崽一条生路……”
娜努哭着摇头:“阿果姐姐,太难了!娜努没力气活了……你放过我吧!”说着,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抵着腰,摇摇晃晃就要站起。
“娜——”徐嫂和阿果同步出声,我忙不迭冲出,双臂一揽,止住二人尖叫。
娜努颤巍巍回首,我松开徐嫂、阿果,沉声道,“娜努,伏着别动。”
大颗的泪珠从娜努眼眶滑落:“青娘子,你也来劝我?”
“我没资格劝你——”一张口便灌了一嘴寒风,如钝刀子一般,刮过喉咙,直抵心肺,我勉力止住阵咳,喘息着道,“我不曾经历怀胎十月的辛苦,也没有牵肠挂肚到丢不下的男人。
“我活在这世上,只需顾好自己,比你们都容易……顾虑越多,越难活。”我指向徐嫂,“娜努,看看你婶子。为了更好地照顾你们,搬到山上来,自家两个伢崽发着高热,都没敢去瞧一眼。
“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哭完了,还要打起精神继续照看大家。她图什么?不就是图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熬过生育这个槛?你一句没力气,便打算放弃自己和胎儿,是要害她内疚一辈子吗?”
娜努伏地啜泣:“婶子……对不起……”
“娜努呀,”徐嫂抹泪,“婶子不要听你说对不起,婶子只要你好好活着。”
“可是阿卓哥没了,我真的坚持不住……我昨夜做梦还梦到他了,他对着我笑,说很想念我和娃崽……”说着,娜努直起身子,又想立起。
“不许动!”王云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娘子!”
王云慧拄着拐棍,在先前传口信的僚妇搀扶下,行至我三人身侧。
“坚持不住,也要坚持!”王云慧发髻散乱,满身灰土,厉声道,“你男人赴死是为了你和孩子能活,不是让你赶着下去陪他!人生短短几十年,早晚要重聚!何必急于一时!”
娜努瘫坐在地,掩面痛哭。
“好孩子,不要怕。”王云慧柔声又道,“放宽心,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帮你带;若是无处可去,就来我的织坊帮工。”
“是啊!”徐嫂激动道,“娜努,有大家给你兜着,你怕个球嘛!”
“我,我——”娜努扬首看过来,一直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阿果跺脚:“你快回来!咱俩现在就结亲家!是妹崽,不用你贴嫁妆;是伢崽,我不收你彩礼!”
娜努带着哭腔道:“你是八角峒,我是牛门峒,你真的愿意跟我做亲家……”
阿果竖起手臂:“怎么不愿意?山神作证!”
“阿果——”娜努哭着向大家伸出手。
我和阿果紧忙赶去崖边,合力将她架起,不经意间,发现娜努坐过的地方,留有一滩水渍。
我犹疑道:“这是——”
阿果回头一看,紧张地问:“娜努,你想尿吗?”
娜努慌乱道:“我,我不想尿……可是,可是感觉肚子有些往下沉。”
徐嫂近前,伸手探入娜努裙中,愀然变色:“破水了!”
娜努双膝一软,倚着我的身子,直往下滑。
阿果赶紧托住她的腰:“娜努你撑住!我们现在就扶你下山!”
徐嫂按了按娜努的肚子:“来不及了,快扶她到背风的地方躺下!”说着,拉开我,侧身顶上,“青娘子,你去喊人帮忙,再把我屋里的收生家什拿上来!”
王云慧和僚妇绕到一块巨石后,僚妇除下外衣,铺在地上;王云慧亦要如此,僚妇硬拦着不让。
我边走边脱,经过二人身边,将罩袍丢下:“别争了,用我的!”
一群人上下奔忙,折腾到中午,总算保得母女平安。因为出生在山上,娜努执意要给妹崽起名“大山”。
大山生得又白又胖,哭声亦是响亮。由于娜努产前消耗太过,一时间没有奶水,喂养大山的“重担”,理所应当地落在了未来婆婆——阿果的肩上。
新生婴孩胃口小,大山没吃几口便睡了,阿果舍不得将她放下,抱在手里四处炫耀。
有僚妇打趣阿果:“你家两个伢崽,大山到底是许给老大,还是老三?”
阿果咧着嘴笑:“等妹崽长大了自己挑,看中哪个就哪个。反正我这个当婆婆的,都乐意!”
僚妇笑骂:“你们瞧瞧这虚子,说她胖,她还喘上了!”
阿果又晃到我身边,献宝似的掀开包被一角,露出婴孩正脸:“青娘子,你看妹崽这额头生得多好!天,天……有学问的人,那个话怎么说来着?”
我笑道:“天庭饱满!”
“对对对,天庭饱满!”阿果连连点头,指腹轻抚婴孩下巴膨突的软肉,“还有这地——”
“地阁方圆。”说着,我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大山肉嘟嘟的腮帮子,想不到瞧着有些皱巴,触感却像刚剥壳的鸡蛋,不由惊叹,“好滑溜啊!”
阿果笑着要将襁褓给我:“青娘子,你来抱一会。”
我慌忙躲闪:“不行,不行!太小了,我可不敢抱!”
阿果不依:“哪里小了?我家那三个,长到双满月,还没这么大!”
一名僚妇张开双臂,堵住我的退路:“青娘子可是山鹰般勇敢的女人,哪能连个娃崽都抱不得?阿果,把你媳妇给她!”
“好嘞!”
“嗳呀。”我硬着头皮用臂弯接过襁褓,感觉像端了一满盆水,稍有不慎,便会泼出来。偏偏阿果和那僚妇并不打算“放”过我,一个拍我肩膀,一个敲我胳膊,不停地叫着“放松,放松”。
我努力保持平衡:“你俩小声点,别把大山吵醒了!”
阿果托住我的左臂向内扣:“小脑袋贴近胸口,让她感受到你的心跳,周围再吵,也不会醒的!”
我下意识收紧臂弯,低头凝视怀中这小小一团。她的睫毛又细又软,伴随着均匀的鼻息微微颤动;两片薄薄的唇瓣紧抿着,还时不时努一下。
忽然间,感到眼眶发热——差一点,仅是差那么一点,这个柔软的小生命,便不会来到人世间。
阿果笑眯眯问我:“怎么样,是不是香香软软的?想不想自己生一个?”
“哇——”大山哭得正当其时。
我心神一凛:这香软背后的屎尿屁可不好侍候……连忙将大山还给阿果:“不想!”
一屋子的女人笑得前仰后合。
有妇人道:“人家青娘子,不上你们的当!”
“哎哎——”先头那名僚妇拍着巴掌道,“别瞎说!青娘子多聪明的人,她连男人的当都不上,还会上我们的当?我和阿果可是好心,这娃崽不生,也要会盘嘛!不然往后得了孙伢,怎么料理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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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归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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