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归途(五)

“行行行,听你们的,改天来盘!”大山窝在阿果怀里吃奶,我勾了勾她的小手,笑着与这群鲜活的女人告别。

巫医长老所言非虚,刮了一夜的北风,凌晨突降冰霰。

鼯鼠饥号,野鹤哀唳,更大的风雪正向着这片土地赶来。

比坏天气来得更快的,是石门蕃退兵的好消息。

长夜将明,乡亲们纷纷持松明进峒报信,远山近水,炬火成行。

铜鼓悠长的嗡鸣从深谷传来,有老者哼唱起耶兰长调,应和的声浪逐着火光,驱走残夜最后一丝寒意。

昨天王云慧在山顶受了风,犯起头痛。晚些时候,刘玉过来把脉行针,再三嘱咐她近日要在室内静养,不可再劳累,不可再见外人了。

欢庆的人们,载歌载舞,直至天明。

槐序早不知上哪疯玩去了,王云慧亦是“蠢蠢欲动”,无奈被我拘着,只能呆在屋里,一笔一划描她的消寒图。

我漫不经心研着墨:“刘大夫说了,一定要保暖,不可再受凉了。”

王云慧仍不死心:“我就出去看两眼,都不成吗?”

我掀了掀眼皮:“你既不会唱,又不会跳,有什么好看的。”

王云慧丢下毛笔:“青城,你可别小看人。我王云慧虽然年长,学东西不见得比你们年轻人慢。

“打跳配乐以宫调为主;大歌多为羽调。这些歌舞,僚人世世代代手口相传,却罕见文字记录。

“我倒是有打算,把它们统统记下,整理编缀成集,留给后人呢!”

我兴奋得跃起:“你这个想法太好了!不过来日方长,等年节的时候,我带你把南广一座座山、一道道溪全部转悠一遍!”

王云慧抚掌大笑:“不止南广,还有马湖、泸州,咱们把大西南的好山好水都要游历一遍!”

正讨论得热烈,张主事来寻,说是长宁军的兵士送来一名伤者,点名要交到我手上。

我快步随他来到院外,只见四名年轻军士,合力抬着一杆兜子。兜内躺有一人,身上搭着块披毡。

一群半大娃崽围在周围,抱腿的抱腿;拉胳膊的拉胳膊;有个妹崽高举手中糖块,要给他们吃,见没人肯拿,急得快要哭了。

张主事吆鸡似的将娃崽们赶去一边,又唤来几名乡亲,从兵士手里接过兜子。

我凑近瞄了一眼,脸庞陌生得很,看他所配耳饰,像是附近溪峒的僚人。

我对张主事道:“先抬到刘大夫那去吧。”又朝军士拱手,“多谢,多谢!大冷的天,辛苦各位了。”

“青娘子不必客气。”一名军士执手回礼,“我等是周弘将军麾下。今晨随将军清理战场,在顺溪附近山涧发现此人幸存。

“因那里的义军已经撤离,他本人又意识模糊,无从获知其身份。周将军便命我等,将他送来燕子坪,请青娘子代为寻找家人。”

我颔首道:“但请周将军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有劳青娘子。”言罢,四人便要离去。

“等等!”我唤住他们,“四位小哥还未进朝食吧?不如留下来,喝碗热浆再走。”

“不必——”

“来嘛——”赶来的乡亲一拥而上,连拉带拽地将四人拖向厨房;娃崽们拍着巴掌,又是跳、又是叫地跟在大人身后。

这般热腾腾的景象,着实令人心情舒畅。

我噙着笑往回走,去看刘玉那边进行得怎样。在医馆外候了会儿,一名巫医出来唤我:“青娘子,刘大夫请你进去。”

我道谢入内,刘玉正在收拾针盒,见到我,指了指床铺上的男子:“性命无忧,但也伤得不轻。刚给他行过针,暂时清醒,有话赶紧问,一会还会晕。”

我连忙近前,用僚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溪峒的?”

男子嘴唇翕张,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不急,你慢慢说。”

他又勉力呜咽几声,却是更加听不清楚了。

刘玉皱眉:“喉痹还挺严重的,只能改天再问了,让他先歇着吧。”

我俯身道:“石门蕃已被击退,我们大家都安全了。这里是燕子坪,你只管安心养伤,等伤势好转,我们会送你回家。”

不知我话中,哪个字眼触动到他。男子神情骤然激动,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唇缝开阖之间,我似乎读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心倏地提到嗓子眼,我屏息问道:“你是说——娜努?”

“呜!”男子面庞紫涨,脖颈青筋暴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喉鸣。

刘玉见状,急取银针,刺入其颈部、前胸数道大穴。拧转片刻,伴随着一阵“咕噜咕噜”地气泡声,男子终于缓了过来。

我亦是长舒了一口气。

刘玉摆手撵人:“青娘子改日再来吧。”

我竖起一根手指:“容我再问他一句话,就一句!”

刘玉板着脸道:“方才的情形有多危险,你也瞧见了;再来一遭,人怕是要废了!”

我看向男子,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满目期待之意。心底揣测,已被这样的眼神印证大半,念及山上那位——尚无法从痛苦中走出的母亲,我太想立刻揭晓答案。

“我保证,这次问话一定谨慎——再谨慎!”我回觑刘玉,“刘大夫,你就行个方便?”

“不行,不行!”刘玉满口拒绝。

我冲他抱拳:“看在青城为你手植‘骨里红’的份上。”

刘玉神情微裂:“行——吧……”

我蹲下身,手扶床榻,平视男子,温言道:“我接下来要问你话,不需要你出声回答,如果是,眨一眨眼睛就好。

“不管我问了什么,你要切记——不可再像方才那般激动。若是能做到,现在就对我眨眨眼睛。”

男子目光中透着隐忍,向我眨了眨眼睛。

我缓缓问道:“你可是——牛门峒的折比阿卓?”

男子瞳仁遽缩,随即用力眨眼,一大颗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失而复得,何其有幸。这桩阴差阳错,终能以一家团圆收场。

鼻子有些酸,我忍着激动又道:“阿卓,你不要激动。我还有件喜事要告诉你,你听着就好,不需要眨眼睛了。就在昨天,你当阿爸啦。

“娜努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妹崽,名字就叫‘大山’。亲家也找好了,都是老熟人,八角峒三胞胎那家。你安心休养,很快就能见到她们了。”

阿卓泪如泉涌,嘴唇微微颤抖,我能读懂——他说的是个“谢”字。

我笑了,掏出手帕替他拭了拭眼角,指向他的左耳:“这个我要借用一下。”说着,将耳环上的穗子取了下来。

匆匆辞别刘玉,我攥着穗子往后山走,一路上遇见数对提着包袱、背着娃崽下山的年青夫妇。

众人喜气洋洋与我招呼:“青娘子,我们回家啦!”

我笑着冲他们挥手:“回吧!路上小心点。”

“青娘子,下个月年节,你们客栈和燕子坪的人,一定要去我们峒里作客啊!”

“青娘子,还有我们峒!”

“去去,都去!”

山间的屋子已经冷清不少。我找到徐嫂,告诉她——娜努男人还活着。她先是不信,拉住我,大声要我讲清楚。我便将上午长宁军将人送回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徐嫂愣怔半会,双手合十,先唤了声“菩萨”;又叫一声“佛祖”;喃喃念叨山神时,再也憋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推她一把:“别嚎了,快领我找娜努去!”

徐嫂拍掉我的手:“就在西边那屋,你自己去跟她讲。我想一个人呆着,痛痛快快再哭一会儿!”

我明白——她是在为昨天的事情后怕。倘若当时没有劝住娜努,以她的善良和要强,只怕这辈子心里都越不过这道坎。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收着点哭!别把眼睛哭肿了,回头让徐山大哥瞧见,该心疼了!”

“他那个大老粗,哪里知道疼人,这么些天从没上山瞧过我!”

“我早晨见他在院里修补房顶来着。”眼角余光扫过窗扇,正撞见收拾干净的徐山,朝这边走来,我抚掌大笑,“你瞧,你瞧,这不是来了么?”

徐嫂捞起袖子,仓促抹了把脸:“哪呢?人在哪呢?别拿你嫂子寻开心。”

我拉开门,提步往外走,憋着笑道:“徐大哥,你可算来了!嫂子说你久久不来看她,刚气得一直坐这哭,妹子劝都劝不住。”

徐山神色一紧,打着拱入内:“我的错,我的错!”

“不来就是忙呗,有什么好气的,谁闲着没事哭这个?她在拿咱俩逗趣呢!这都听不出来,你是不是傻……哎呀,你搂我做什么?门还没关呢!”

徐嫂的声音被寒风吹散,渐不可闻。我来到西边屋子,透过半开的窗扇往里瞧,屋内燃着一盆炭火,娜努平躺在床上,身旁有两名僚妇作陪。

“婶子,你们都一宿没合眼了,去歇会吧。我没事的……”娜努面色依旧苍白,声音已不似昨天那般虚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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