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氏仅仅做了一天的皇后便薨了，但走时也算得偿所愿。

她的封号为孝懿皇后。

她走了之后，皇上伤心过度，多日停驻在承乾宫，写出了字字血泪的悼书。

其实对众嫔妃而言，佟佳氏的离开也是一件令人难过失落的事。

后宫秩序这些年来在佟佳氏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各宫主位次位都安分守己。如今皇上还翻绿头牌的多是一些年轻的低位份嫔妃，许多还是汉人，出身都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不足以对其他各宫娘娘们有什么威胁。

可佟佳氏一不在了，恐有小人就要出来跳脚了。

同皇上一样伤心的，自然是四阿哥。

四阿哥仍坚持着在上书房上学，如今即便是皇后大丧期间，阿哥们仍未放假。

众人都心念着四阿哥许会停滞几日功课，但四阿哥只憋着一股子劲儿，也不与旁人说话，坚持功课。

平日四阿哥身边最为亲近的伴读纳兰松琅自然明白四爷的状态有多么不对劲儿，如今全凭着一口骄傲的气吊着自己，死撑着身子，恐是不想让旁人看低了他，看低了皇后的养子。

纳兰松琅默默做好份内的事，不肯出言打搅，只若四爷有需要，他一定会立刻顶上去。

旁的阿哥瞧四阿哥自然也有同情怜悯，也有嘲笑的。

不过阿哥们毕竟是兄弟，不会表露出来。

可上书房那么多的人，各位爷的伴读们和哈哈珠子，都是宗亲子弟，对皇家那点儿秘密门儿清，自然在背后嚼舌根子。

纳兰松琅在外头走动，自然也听见了外头的各种说法。

有人说四阿哥从小不认生母德妃，攀附着孝懿皇后长大，就想谋个好身份呢，现如今孝懿皇后也没了，四阿哥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两头空空。

又有人胡说道，四阿哥想必会见风使舵，赶紧回到德妃身边表孝心，一个阿哥总不能如此尴尬在宫里头没有个额娘，往后可怎么办呢。

诸如此类胡言乱语，纳兰松琅从不插言语进来。自纳兰明珠被皇上撤职，纳兰家所有人也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外头看热闹的人痛不在自己心上，只喜欢踩高贬低。

不过此等关于四阿哥风言风语，甚至还没传到四阿哥耳朵里，便被外面的佟家人按住了。

佟国维、佟国纲等人俱是朝中重臣，自己家在后宫的孩子做了皇后，那便是整个佟氏家族的事情。佟佳氏无子，留下来的四阿哥自然也是佟家人在宫里唯一可以算得上亲近的阿哥。

他们早已听到了风言风语，又兼从前佟佳氏省亲与他们句句所说的、叮嘱的，摸准了佟佳氏自然是一心想把未来放在四阿哥身上。

那么没什么可疑惑的，按孝懿皇后原来的设想，往后佟氏一族的前途，也与四阿哥息息相关，血脉相连。

只是，无论如何，四阿哥毕竟不是孝懿皇后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生母德妃还好好的在永和宫坐镇呢。佟家人自然并不能放心地和四阿哥绑在一处，万一只是一厢情愿，只怕辜负了孝懿皇后多年来的一片苦心。

当然，想观察四阿哥，自然不能明着来，身为朝臣，更无法出面去和四阿哥接触。

因此，佟家的人自然安排了一批眼线。

比如如今，四阿哥身边有几个哈哈珠子，便是佟家子侄，都是惯听长辈的话长大的孩子，个个精通家里那一套教养的道理，说话做事都滴水不漏。

他们默默的服侍在四阿哥左右，如今得了家中长辈暗自嘱咐，便将四阿哥同谁见面、都说了些什么话，等等行踪，都事无巨细的禀报上去。

佟家人自然得到了消息，知道了四阿哥每日去上书房都沉默寡言，只仍同往常一样默默勤奋的完成功课，早去晚回。

在上书房，也只有和他一直以来较为亲近的伴读纳兰松琅还能与他说上话，所说的，也无非是些关于功课的，并无旁的。

下了学，四阿哥仍和往常一样先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去承乾宫。

即使此时已经入了秋，孝懿皇后早已下葬入陵，承乾宫当下无人居住，只留下些洒扫的宫女当差。

但四阿哥仍然日日去，即便有时候并不真正走进承乾宫睹物思人，也会久久立在宫墙前，对着朱红的宫墙、金灿灿的瓦片、六角菱花窗格和那屋檐雕甍伫立许久，静静望着这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发呆。

小时候，他曾无数次害怕皇额娘的斥责与严厉，有时候看见她不满意的表情，便能直接吓得尿裤子。

也曾无数次瞧见皇阿玛总来临幸承乾宫，他那时那么小，便已经心思忧虑到想着若是皇贵妃生了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他便成为了一枚弃子，从此以后便被放弃了，什么都不算了？就如当年被佟佳氏一不高兴便丢出去不愿意再抚养的八阿哥一样。

他更无数次想过，越过这道高高墙去，回到他真正的母亲身边。他总以为，那些严厉的斥责，那些过高的期望，那些令他总战战兢兢的表情和语气，全都是因为自己不是皇贵妃的亲儿子，若是亲儿子，或许便舍不得如此鞭策他了。

承乾宫与永和宫仅仅一墙之隔，这一墙之隔如同一道天堑，将他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生母相隔两端，不得相认。

可如今，这道天堑其实已经轰然倒塌。

可他，却悔恨不已，痛苦不堪，甚至无法细想从前那一切。

爱之深，责之切，他才第一次明白。

那位从他满月开始就抚养着他的额娘佟佳氏，从贵妃至皇贵妃，那么多年，那般尊贵的身份下，她是何等的用心良苦，将何等的心思倾注在他这个抱来养的孩子身上！

她本可以随便放手，将他当个猫儿狗儿一样扔在奶嬷嬷手里，让他高高兴兴地长大，处处记着这个额娘的恩惠，将他养成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孩子，无功无过。

可她却事事亲力亲为，连幼时他这个便宜儿子生病了，她都能衣不解带亲自照顾，将一个后宫女子最美好的芳华，亦奉献给了努力养育他身上。

四阿哥的手缓缓抚过这道宫墙，忍不住的热泪滚烫地流在脸上。

他跪在地上，在四下无人时才敢泣不成声地喊：

“皇额娘……”

皇额娘不在人世了，他才陡然如此想念她的教导，即便他曾经厌恶、逃避甚至憎恨过那双拨弄他命运的手。

可如今，空落落的承乾宫外，他所余的，只有想念。

他已经不再想越过这道天堑了，德妃与他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即便……

为了皇额娘临终的夙愿，他也无法再与德妃相认。

那是对皇额娘，最后永不背弃的承诺。

他不能背叛皇额娘。

四大爷的人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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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二更】皇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