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夏日刚来,出征的消息便来了。
皇上已经定了出征的日子,人员也是早早定下来的。
皇子们里头,只有大阿哥获此殊荣,能够跟着几位皇叔一同去打个功名。
皇上也御驾亲征,声势浩大。
紫禁城中自然留下了太子,虽然并未明说什么,众人也都明白,皇上不在,太子就是紫禁城的天。
在京城逗留许久的科尔沁部和巴林部的勇士们,自然也热血沸腾地准备一同出征。
令人热血沸腾的不仅是那虚无缥缈的军功,更是两部最有勇猛的少年郎,分别得了赐婚,如果能活着回来,就能够迎娶尊贵的大清公主。
这让少年们自然都渴望非凡,皇上膝下还有许多公主,若是他们能在此战立下汗马功劳,凯旋而归之后自然也有机会成为大清公主的额驸爷。
这样的奖赏,无不令人心驰神往。
在出征前夕,念念请求出宫去见一见她的哥哥。
咸福宫妃特地去求了太后,太后自然应允,不过念念央求几个姐妹一同前去的时候,微微犹豫了下。
大公主如今年岁已经不小了,她听见念念希望她和庆昭和她一同出宫一次,知道这虽然于理不合,但是几个女孩子在一块出宫,比一个人要名正言顺些。
更何况,大公主自己也有个微微的念头。
她想见一见恭亲王……和未来的额驸班第。
太后手中捻着佛珠,宫里的火烛一明一灭。
已经近黄昏了,此刻宫中的马车先行出去,再宵禁之前回来便可。
“哀家念着你二人一片孝心,便带着永和宫公主一同前去,切记不可再见外人,待宵禁前回来。”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大公主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隐忍着自己的想法,十分乖巧听话,几乎不曾为了自己提出什么要求。
可如今,让大公主怎么办呢?
即将要外出打仗浴血的,是她的亲阿玛,和她未来的额驸。
大清入关以来都是以血铺筑的,哪次打仗是不流血的?
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命数。
这次皇上铁了心要捉到葛尔丹,自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身为长辈,她心中也十分不安。
也许这一战回来,那几个亲王便有殒身的。
也许这一战回来,大孙儿也会缺胳膊少腿。
也许……
大公主和念念的亲人,都无法活着回来了。
这对女眷来说,何其残忍?
每日生生等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连前线的情况都也许得一个月之后才得知。
或许亲人已经成了一副尸骸,连奔丧都去不得。
太后捻紧了佛珠,只好长长叹气,放了这些女孩子们去瞧一眼自己的亲人。
去吧,或许就是再瞧他们最后一眼了。
念念和大公主在永和宫外头喊了庆昭出来,之后并未声张通报,德妃见是大公主,也并未多问,只道是女孩子们一同玩乐。
如此,三人便乘着太后特赐的马车,由可靠的护卫一路护送出宫。
先至恭亲王府,进了府院之中,宫中的太监特差恭亲王遣散了家中亲眷下人,马车上的帘帐这才掀了开来。
恭亲王守候在这里,望见宫里的三位贵女齐齐下了马车。
四下无人,大公主已经泪如雨下。
她生平自被抱入宫里抚养之后,再也未来过恭亲王府。
这里本来应该是她大家,是她本该长大的地方。
她第一次与自己的生父如此之近,却是太后特瞧她可怜,赏了这样的恩典,让她来见见自己的生父,或许说不准便是这世上的最后一面了。
她罔顾了从前在宫里恪守的种种礼节,终究是忍不住逾矩地扑进了恭亲王的怀中,声音悲伤带着哭腔道:“阿玛!”
恭亲王轻轻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呀……”
其实大公主出生的时候,常宁不过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皇亲宗族府中都早早赐了人,便是那时候这个会哭会闹的小格格出生之后,也让小小年纪做了父亲的常宁有些不知所措。
他还未来得及好好体会做一个小格格的阿玛,她便不再是他的女儿了,她拥有了更加尊贵的身份,即便见了面也不能如现在一般亲昵。
如今,她已经长大了,再不能像那些不谙世事的小格格一样抓着阿玛的衣袍撒娇,可大公主这一生,也只有这一次,能和自己的亲阿玛如此接近,也只有在这四下无人的地方,才能如此悲伤地叫他一声“阿玛”。
念念站在庆昭的身后望着常宁,心中只觉得万分刺痛。
她环顾了四周,高高的庭院,严丝合缝的回廊,一切都与宫里的建筑很相似。
她突然抬起头看了看那几近昏暗的天空。
天空果然是四四方方的,她并不喜欢这样局促的天空。
常宁那儒雅俊朗的模样就那样离她几步之遥,念念有时候会心想,她一定是个很糟糕的姑娘吧,她所喜欢的一切都是他与草原男子的不同,可是她却仍然热爱草原。
她明白自己不会背叛草原。
可对那个人的喜欢,也是怎么也抹不掉的情感,是梦魇一样缠绕在心间的东西。
她抬头望着他,他的目光也触及到了她的眼睛。
大公主还在他的怀中止不住的哭泣,常宁轻轻揽着大公主,眼睛却忍不住能瞧见念念那一双眼睛。
那一双已经渐渐接近血红的眼睛。
他最看不得那双眼睛的悲伤和倔强,就像上次这样惹了念念伤心之后,他果决离去之后,回到这诺大的恭亲王府,却一整晚在院子里望着月亮,无法入睡。
他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就这样与念念沉默地对视着。
念念突然声音嘶哑地说话。
“一定要,活着回来。”
她强忍着没有流下眼泪,对他说了约莫是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念念伸手拉着庆昭,果决地上了马车,帘帐被重新盖上,再也瞧不见里面的人。
常宁只觉得突如其来,心如刀绞。
他此去出征,封了大将军,府里府外的人都将此视为功名利禄,视为莫大的殊荣。
唯独宫里的几个小姑娘记挂着他的安危。
他近些日子来,甚至想了很多很多。
念念会怎么想他呢?
念念一定会很恨他吧。
是他从前招惹了她,是他表露了对她超乎寻常的关心,是他数次按捺不住站出来为她出头、保护她。
可却让她多情总被无情恼。
那倔强的小姑娘,一定恨绝了他吧。
可她只是,红着眼睛,那么悲伤地对他说。
“一定要,活着回来。”
那一瞬,他甚至想对她说些什么。
他甚至想掀开那帘帐,由着自己的任性对她说,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啊。
爱新觉罗常宁三十余年的人生之中,总是在被安排,被赏赐。
人生日复一日同温水满煮一般过着,他也悠然享受着这样平稳的日子。
若不是遇见这样猛烈的风,又怎么会燃起这样强烈的思念与爱慕。
可是,他终究不能。
他忍住了想开口的话。
只差那么一瞬,他便再忍不住冲动,想不管不顾一切,告诉念念,他那么那么喜欢她,那么想将她留在身边。
可是他终究只是望着那静止的马车,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不能用权力毁了她的自由。
他只觉得双目刺痛无比,最终只得隐忍着,哽咽着对大公主道:“你放心,阿玛一定平安回来,参加你的大婚,看着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大公主依依不舍地离开,此时天已经微微黑了起来,马车里没有燃灯,她自然看不清念念的表情。
只是马车之中一片寂静,隐隐约约都有啜泣声。
念念硬是忍着眼中滚烫的泪,待见到她哥哥班第后,轮到念念扑进了自己哥哥的怀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除却方才的悲伤,念念此刻看见还活蹦乱跳的哥哥,心中那股担心也涌上心头。
她大哭道:“哥哥,咱们说好了回到草原的秋天,还要打三四十只兔子的。”
“哥哥,你答应我今年还要捉一只更好的海东青。”
“哥哥,我在咸福宫娘娘那里讨了一些漂亮的京城花的种子,我还要带回去种呢,若是在草原也能长成了,明年你就能看见花骨朵儿了。”
念念边说,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从前哥哥素来勇猛,斗狼她都未曾担心过。
可如今,许是长大了,心中的一腔勇猛却没有小时候那般不知天高地厚了。
哥哥此去,是要去打仗的,是要真刀真枪地和一支更加勇猛的猛士们去作战,他们双方要在战场上互相厮杀。
身为科尔沁部的勇士,定然要冲在京城八旗子弟的前头。
念念从前不懂,这些天却彻底明白了。
哥哥究竟有没有那个命真正娶到大公主,哥哥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数。
她甚至哭喊道:“哥哥,我们回草原去吧,我们再也不来京城了,我们不要荣华富贵了,不要奢想着娶公主了,我不想让你死,呜呜呜……”
班第沉重地摸了摸念念的脑袋,他一向不大会说话哄人,也一向不大会骗人,尤其是骗念念。
他声音沉沉道:“这次……确实危险,不能活着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他并未打算欺骗念念,继续道:“如果我死了,等尸体运回来的时候,你要把我带回草原,埋在风最大的地方。”
念念几近哭得晕厥过去,待稍微喘上了气,便信誓旦旦地答应哥哥,“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要回你的尸首。如果他们不给,我就亲自去战场找你,直到找到你才会停下。你放心。”
“我会把你埋在风最大的地方,在那里还会时常下雨,也许还会有狼出没,你不会寂寞。”
庆昭轻轻叹了口气,这草原两兄妹说起话来竟然如此残酷且坦诚。
京城里的人却是断断说不出这样的话。
大公主靠近之后,怔怔对班第说:“……你也一定要平安回来。”
班第一脸严肃地答道:“我会尽我所有的努力凯旋归来。如果我死在了战场,还请公主忘记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
马车回到宫里的时候,已然华灯初上,念念和大公主两个人几乎都已经哭成了泪人,庆昭只默默地左右安慰。
第二日,天还不亮,大军便从京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皇上离开,众嫔妃自然聚在一起,商量这些日子的后宫清例。
如今位份最高的是永寿宫贵妃钮钴禄氏,可她素来冷淡,不大管事。
反倒是孝懿皇后的妹妹小佟佳氏,也借着自己姐姐的荣光,决定与众嫔妃一同管理后宫。
团团围坐之时,嫔妃们也带上了身边养着的小孩子们。
小佟佳氏如今自然十分得意,自己的父亲佟国维和叔父佟国纲都是此次去征准葛尔的大将,如今朝堂在外头被风传为“佟半朝”,自然风光无限。
佟家出了一任皇帝生母,一任皇后,如今她又小小年纪入宫便备受宠爱。
佟家的风光是任何人都比不得的,她也更有底气来接着走姐姐的路,逐步掌管后宫了。
同样春风得意风光的则是惠妃,她的大阿哥此次是唯一一个皇上带去的皇子,这份看重是一般的皇子没有的。
庆昭低着头,却只暗中观察着嫔妃们的面色。
瞧见小佟佳氏和惠妃难以言表的得意,心中竟恍惚想到,大公主和念念想到自己所牵挂的人要上战场时,心中却是那般悲伤。
尤其想起昨夜,念念抱着她哥哥不肯撒手,一遍遍的说些傻话,说些什么都不要了回草原的浑话。
那是因为在她心里,任何泼天的荣华富贵,都比不过她哥哥的性命,比不过他平安归来。
可这么多的人,原是如此天真地想着,这样的事只是抛头露面,得了皇上的重视,能得名声和功名而已。
德妃回到永和宫便发现庆昭这孩子一路上都心情十分低沉,几乎不怎么说话。
德妃关切地问她:“今日可是谁惹着你了?还是许久没见到那么多娘娘,心中感到有些害怕?”
庆昭一腔的难过,不知该向谁诉说。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很多人死在了这场战争里面。
她记不得究竟是谁死了,谁活着回来了。
可是,总是有人死的,死掉的人,便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未婚妻,他们的妹妹……
她突然绷不住情绪,有些悲伤地说:“额娘,娘娘们都觉得此去十分的荣光……”
“可是我在想,那可是去打仗呀,不是皇阿玛去南巡,不是去木兰围场。”
“打仗一定会有人死的呀……”
“若是死的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可还会后悔,想让自己的亲人去挣那份荣光?”
德妃霎时明白了,微微叹了口气道:“念念那丫头的哥哥,是不是也要上战场?”
庆昭难过地点点头。
“那咱们一同去太后的佛堂那里,去为那些你们挂念的人,祈福求个平安吧。”
庆昭心中十分感念 ,德妃是个见识不算多的女子,可自从她承认了这是她的额娘,便总能发现,德妃真的非常疼爱她。
即便是,她当下所说的事,其实与德妃一点关系都没有。
乌雅氏的族人算是没出息的,他们日日过着平淡的包衣生活,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但是他们总归是平安的。
太后的佛堂本便十分清净,平日里也没有人会为了讨好太后而专程来这里吃斋念佛。
近日,却见德妃带着几个小的,日日过来。
大公主、念念和庆昭,日日跪在佛前,安安静静地祈福。
其实庆昭并不信神佛。
但是这样的时光里,她只希望少一点死去,少一些人那么悲伤。
念念和大公主更是十分虔诚。
乌兰布统之战打响之后,虽然也有捷报传来,但终有令人悲痛的消息传来。
小佟佳氏的叔父,佟国纲战死在乌兰布统战场。
听闻小佟佳氏见了消息后,整个人便跌坐在地上,怎么扶都站不起来。
佟家一向是拧成一股绳,自从抬了旗以后更是如此,与族亲联结十分紧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更何况,那是她的亲叔父,从小是看着她长大的,若说感情不身后,那是假的。
佟家这般地位的大将,竟然都会战死,这让宫里宫外都开始人心惶惶。
在大多数人眼中,此次战役是随便就能拿下的,出动了那么多的名臣良将,都是为了再给他们功名。
即便是死,也会是那些冲锋陷阵的普通将士死去。
佟国纲战死的消息,如惊雷一般在紫禁城劈裂。
众人人心惶惶地明白了一件事,这场战争,是一场艰难的血战,不是闹着玩,不是去木兰围场秋猕。
一时间,连惠妃都哭了几场,打探了许多消息无果,只能也日日来太后的佛堂,与几个小的一起每日求神拜佛,祈求大阿哥能平安归来。
皇宫之后,还有众多嫔妃可以互相扶持,多少还是有人管的。
即便是小佟佳氏再崩溃,每日也有嫔妃会去陪陪她,说说话,疏散心结。
可是亲王府里头,可都乱成了一锅粥。
几个亲王府里头,亲王便是最大的天,若是亲王死了,福晋也是拿不住这样大的府邸的。
一时间哭天喊地,紫禁城之中但凡有出征人的家里,都开始供起了佛。
人间疾苦,不过如此。
佟家人受了苦难,四阿哥也免不得来给小佟佳氏来问了几回安,又在外头也去佟家走了两趟。
如今佟家损了这么大的老爷,还有另一个老爷也悬在战场上不知道生死呢,佟家人发现自家心系的阿哥还在,心中自然有块大石头落地。
四阿哥十分机敏地稳住了佟家,佟家如今竟将四阿哥当作后盾。
万一佟国维也英勇捐躯战死了,那么往后佟家的希望便寄托在四阿哥身上了。
八阿哥也在惠妃面前积极了起来。
惠妃本就将八阿哥的生母要了过来,平日也不大过问八阿哥。
但近日,八阿哥母子俩竟然对她殷勤了起来。
惠妃沉浮宫中多年,但稍一肖想便明白了,这是母子俩心中想着,若是大阿哥陨了,往后他们母子俩就是她的支柱呢。
惠妃心中更为郁结气急,她自然明白,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膝下没有别的孩子,自然还是需要仰仗八阿哥,她比八阿哥那卑贱的生母位份高,出身强,若是拉拢八阿哥,这孩子聪明,定然巴巴地贴上来。
可是她不心中绝不能咽下这口气。
这聪明算尽的母子俩,竟然暗搓搓地设想着她的大阿哥战死沙场的事情!
她不能原谅!
于是惠妃也使了个心眼儿,在八阿哥母子来表现时,淡淡道:“近日许多嫔妃和公主在太后的佛堂吃斋念佛为在乌兰布统的人祈福。”
“本宫瞧你们最近这般可心,如此挂念,便随本宫一同去为大阿哥去祈福吧。”
于是八阿哥连连缺了许久的课……
每日跟着惠妃老老实实去佛堂吃斋念佛,许久都没有去上书房,做不了功课。
庆昭每日都在佛堂里,自然看见了这一切。
很容易便瞧了出来,这是八阿哥母子在有意讨好惠妃娘娘,所以以帮着大阿哥祈福的名义来这里。
知道往后八阿哥是四哥的有力对手,既然她已经站好了队,也没必要为对手仁慈。
于是她赶紧拎着六阿哥跑去给四哥通风报信,“四哥四哥,你最近一定要努力学习。”
“八阿哥最近和他额娘为了讨好惠妃娘娘,整日在佛堂和我们一起吃斋念佛,不去上学呢。”
“四哥,趁着别人荒废功课的时间,你一定要努力赶超他,功课的进度甩他远远的,等皇阿玛回来一考学,你便脱颖而出了。”
庆昭人小鬼大,说的一脸严肃。
四阿哥忍不住笑了,还是认真回复她:“你放心,松琅如今比我还认真,有他鞭策,我也是很努力的。”
庆昭的脸微微红了红。
哎呀,怎么又提松琅!
六阿哥委屈巴巴地说:“妹妹,你为什么不鞭策我呢?”
“是我的功课让你觉得不满意吗?”
庆昭甜甜地回答:“不是的,六哥的功课已经超过五哥很多了,不需要追赶他了!”
六阿哥瞬间开心:“对对对!我已经很好了!”
说罢,十分同情地看向四阿哥,惋惜地摇了摇头,“四哥加油!”
六阿哥好像很骄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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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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