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时,鼻腔先捕捉到一股清苦的药香,混着淡淡的檀香,驱散了松林里的寒意。阮玉竹猛地睁开眼,银纱的帷帽浮现在眼前。
她拂开帷帽,雕花床顶的缠枝莲纹在昏黄烛火下浮动,触手所及是冰凉的锦缎被面,并非预想中的囚牢。
她挣扎着坐起身,后颈的刺痛仍在隐隐作祟。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阮玉竹偏头望去,翠乔还未醒,除却发间的珠钗、耳上的耳环和腕上的银镯皆被取走外,身上那件豆绿色的襦裙依旧完整,就连袖口的暗纹都未曾磨花。
再看自己,银狐斗篷尚且好好的系在身上,裙摆上甚至还沾着那日松林里的草屑。
阮玉竹松了一口气,伸手推了推翠乔:“翠乔,醒醒。”
丫鬟嘤咛一声转醒,揉着眼睛茫然四顾,待看清周遭的陈设,惊得坐起身来:“小姐,这是哪里?咱们不是被……”
“嘘。”
阮玉竹按住她的手,借着烛火的光扫过房内。
这是一间雅致的厢房,窗棂糊着半透的云母纸,月光透过纸缝洒进来,在木地板上洇出几片银斑。
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壶茶,边上两个白瓷小杯里浮动着碧青的茶水,旁边还摆着一叠线书;梳妆台上摆着描金漆盒,里面胭脂水粉、钗环佩饰俱全;墙角立着一架紫檀木衣架,挂着几件素色披风;连窗台上的白瓷瓶里都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腊梅,透着勃勃生机。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妥帖,妥帖得让人心里发慌。
就在此时,叩门声突兀地响起,三轻两重,节奏沉稳。
阮玉竹与翠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她定了定神,扬声道:“请进。”
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逆光中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一袭黑衣,身姿挺拔如松,容貌被银质面具严丝合缝地罩住,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将眉骨到下颌的线条都藏得严实,只露出那双冰冷黑亮的眼睛。
他并未迈步进门,而是立在门楣下,手上端着食盒:“阮姑娘醒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刻意变调的古怪,却比那日在松林里少了几分寒意。
这正是那日松林中的为首之人,阮玉竹压下心头的波澜,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食盒上:“阁下是?”
“一个想请阮姑娘暂住几日的人。”
他将食盒放在门边的矮凳上,动作轻缓,“阮姑娘折腾一番,想必饿了,吃食已经备好,尝尝合不合胃口。”
食盒打开的瞬间,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阮玉竹几乎要不合时宜的吞了吞口水,她确实饿了。
可她忍住了。
她端坐床沿,目光平静地迎上去:“阁下既是请我来做客,何不通个姓名?毕竟……”
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讥诮,是句蹩脚的激将,“遮遮掩掩,可算不上是‘请’。”
面具下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古怪的轻响,像是想笑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片刻后,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沈六。”
沈六?
这分明是随口胡诌的假名,阮玉竹只做不知,面上不动声色,反而露出温和的笑意:“原来是沈公子。”
“既是做客,总有归家之日。”她笑盈盈的询问,“不知沈公子可否告知,何时才是我的归期?”
“三日。”
沈六回答得异常干脆,“姑娘安心在此歇息,三日后,我必定送姑娘回家。”
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翠乔猛地跳下床,跑到门边用力拉了拉,门板纹丝不动。
“小姐,他锁门了!”
她气鼓鼓地转身,却见阮玉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连忙端过食盒,声音满是惊喜,“小姐,先吃点东西吧。这里有莲子羹,有你最爱吃的绿豆糕,还有糖炒栗子呢。”
阮玉竹心中一动,她心慌时只吃甜的。
此刻对方送来的食物尽是甜食,每一样都正中她的喜好,这是无意撞上还是有意为之?
分食完吃食后,翠乔不死心,推开雕花木窗向外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姑娘你看!”
阮玉竹走过去,只见窗外是沉沉的夜色,银色的月光洒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上,墨色的山影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这里竟是深山之中,即便从窗户逃出去,恐怕也会迷失在这茫茫群山里。
她轻轻合上窗户,语气平静:“别想了,先睡吧。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第二日清晨,叩门声准时响起。
还是那个自称沈六的人送来清水和吃食,这次除了点心,还有两碟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白粥。
两人洗漱完毕,吃饱喝足,翠乔百无聊赖地翻着小几上的话本,阮玉竹却捧着书卷出神。
父亲是御史大夫,执掌监察弹劾之权,朝堂上的政敌能从宫门排到城墙根;三哥刚从边关回京,便凭赫赫军功拿下兵部左侍郎和巡防营指挥使两职,眼红嫉妒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可谁会费这么大功夫把自己掳到这深山里,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说要留三日?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忽然顿住。
今日是正月十六,三日后便是正月十九。而她与三哥的婚期,定在正月十八。
原来如此。
这场所谓的“做客”,根本就是冲着这场婚事来的。
阮玉竹放下书卷,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上。
京城里想破坏这桩婚事的人不少,可既不愿伤她性命,又如此了解她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
燕王。
可为何呢?
燕王既拒绝了自己,也不肯让三哥主动退婚,可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将自己掳至此地,来破坏这桩婚事呢?
难道只是为了争储吗?
阮玉竹想不通。
难道不是燕王?
可除了燕王,想要破坏这桩婚事的人中,又还有何人会如此的礼遇自己?
阮玉竹不解,决心试探一二。
傍晚时分,沈六送来晚膳时,阮玉竹状似无意地说:“沈公子,这屋里闷得慌,不知可否让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
沈六沉默片刻,竟点了点头:“可以,只是莫要走出院门。”
院子不大,却种着几株腊梅,寒风中暗香浮动。角落里放着一架古琴,琴弦似乎都是新换的。
翠乔惊喜地跑过去:“姑娘,这里有琴!”
阮玉竹走过去坐下,指尖轻拨,清越的琴声便流淌而出。
她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旋律悠远宁静,倒像是在自家花园里消遣一般。
一曲终了,她抬眼望向始终站在院门口的沈六,缓步走了过去。
眼见她越走越近,沈六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直到两人相隔五步之遥时,她每向前一步,沈六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阮玉竹即将要走出院落时,沈六突兀的关上了院门。
下一瞬,沈六已轻飘飘地跃上了院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如此谨慎收礼,阮玉竹越发笃定对方是燕王的人。
“沈公子,我是不是……”
她仰头看着对方修长挺拔的身影,揉着额角好似在回忆,“在燕王府见过你?”
“不可能。”
沈六的身影微不可见的趔趄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甚至连刻意变调都忘了,露出了原本清朗的音色,“你从没去过燕王府。”
“你怎知我没去过燕王府?”
这便是此地无银,阮玉竹的心一下就定了,眼中笑意更深,“难道是燕王告诉你的?”
墙头上的人明显僵了一下,片刻后,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阮姑娘果然聪慧。”
既然已经说破,沈六也不再遮掩。
接下来的两日,除了不许她们离开院子,其余倒都听之任之。
翠乔甚至能在院子里的小厨房烧水,阮玉竹则翻遍了厢房里的藏书,竟找到几本连她父亲书房都没有的孤本。
正月十八这天清晨,沈六照例来敲门。
他换上了黑色短打劲装,面具依然嵌在脸上,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包袱,站在门口,神色严肃:“阮姑娘,该走了。”
阮玉竹与翠乔换上最开始的衣服,带上帷帽,跟着他走出别院,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处山谷中的庄园,四周被青山环抱,晨雾缭绕,根本看不出方位。
马车早已候在门外,车厢宽敞舒适。她与翠乔上了马车,一路颠簸了许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两人下了马车,才发现眼前依旧是一片松林,阳光透过枝叶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跟我来。”
沈六提着包袱,率先走进松林深处。
阮玉竹与翠乔对视一眼,只能跟上。
他带着两人穿行于层峦叠嶂的山林间,脚下落叶簌簌作响,最终停在一处藤蔓密掩的山洞前。虬结的藤蔓如天然屏障,若非他指引,根本看不出这里竟有个山洞。
沈六转身面对她们,语气凝重如坠铅:“初见之时,阮姑娘曾说,官家之女,名节重过性命。你们已失踪三日,要保住名节,就不能被人所掳。”
“记住了,你们从静安寺进香回城时,马车陷进了泥坑,又遇上劫财的山匪。你们卸下首饰才得以脱身,逃跑时却不慎跌下山林。”
他递了把匕首过去,“划破点外衣,不要太利落,要留点线头,看着像是荆棘和树枝刮破的。”
翠乔正要惊呼,阮玉竹已接过匕首,银狐斗篷、帷帽与裙摆应声绽开数道裂口,她甚至刻意用指尖撕下几缕碎布,望着茫然的翠乔解释:“既是跌落山林,自然要有跌落山林的模样。”
翠乔恍然,慌忙依样划裂衣裙。
沈六收起两人割下的碎布,蹙眉叮嘱:“阮姑娘,我去布置些你们跌落山林的痕迹,片刻便回,不会走远。你们在此等候,匕首暂且留着。若遇危险只管呼救,我即刻便到。”
似是察觉她们的惶惑,他临走前竟漾开一抹安抚的笑,“放心,我很快回来。”
松林幽深,风过处松涛如泣,更添几分荒寂。
沈六离去已有一阵,仍不见踪影,翠乔声音发颤:“小姐,他会不会……丢下我们?”
阮玉竹握紧匕首,唇角强牵笑意:“他会回来的。”这话既是安慰翠乔,亦是说服自己。
可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心也渐渐悬起,频频望向沈六消失的方向。
直到那道身影再次出现,阮玉竹才暗暗松了口气,悄然抹去掌心沁出的微凉汗迹。
待他走近,阮玉竹骤然失色:“你受伤了?”
“没有。”
见她的视线凝在自己右手上那红褐色的痕迹上,沈六举了举左手上的小陶罐,“是鸡血。”
他收回匕首,以树枝拨开藤蔓引两人入洞,指着山壁渗出的涓涓细流:“这几日你们因惊惧躲在此处,未曾进食,全靠这点活水维生。”
“所以你们会极度虚弱,虚弱到难以言语,几近晕厥。”他转向翠乔,语气加重,“翠乔姑娘,方才的话,你务必一字不落记牢,如此才能保证你和你家小姐的名节。”
翠乔连忙颔首:“沈公子放心,我记住了。”
沈六递过陶罐,又从包袱取出香粉、山泥与枯枝碎叶:“先以香粉涂白面容,再将鸡血混着山泥抹在脸、衣、鞋上,头发衣衫都弄乱些。”
两人收拾妥当后,沈六仔细检视一番,将作假之物悉数收进包袱,才颔首道:“你们在此安心等候,我去洞外守着。”
他说罢便走向洞口,坐于两人视线可及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更久,沈六忽然起身,扯过藤蔓重新掩住洞口,却特意遗落了一小截碎布。
他转身入洞取过包袱,躲进内侧弯道,以干草虚掩,再次叮嘱:“这山洞是死路,我无处可去。你们护好自己,莫让旁人见了我。”
阮玉竹点头:“我知道。”
见他身影将隐,阮玉竹知晓这是最后一面,不由唤道:“沈公子。”
沈六回首,正对上女子绽开的笑颜,澄澈如洗。纵然衣衫褴褛、满面尘污,那笑容却比冬日暖阳更灼目。
“谢谢。”
女子的眉眼真诚而纯粹,沈六心头微晃,旋即转身隐入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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