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白芷的例子在前,近些日子,佟宛宛只觉得身边的人如同臂使,处处合乎心意,没有一处不妥帖。
只有一件事令人烦扰——罚抄作业。
敬嫔带来的消息说是各宫都交了,有些胆子大的,如宜嫔、荣嫔,还将抄写的宫规送去了乾清宫那里。
就像是上学时老师布置的作业只剩自己没交,又或是主任查房前发现漏做了一项检查,顿时,佟宛宛有些坐不住了。
但问题是······她并没有写软笔字的技能啊。
脑海中的记忆让她知道如何握笔,如何行书,只是脑子会了,手却没会,总是不听使唤,写出的字不是软趴趴的躺着,就是毫无风骨的歪着,与蒙童无异。
只能说,幸好佟嬷嬷和清芷出宫养病去了。
佟宛宛长长吐出一口气,吩咐左右,“将我常用的字帖寻出来,再点个炭盆”。
什么都别说了,赶紧练吧。
新技能的练习总是枯燥无味的,哪怕书房装扮得再清雅,手下的湖笔和宣纸再好,若想写出好字,还得一点点的练习,建立肌肉记忆。
不过她也没有将自己逼得太狠,练两刻钟的字便到站在窗前活动活动脖子和手腕,顺便将之前写的大字尽数填进炭盆里。
待到火盆里的灰烬积累得越来越多,佟宛宛笔下的字明显有了长劲——若说之前是蒙童一般,如今应当是入学苦读三月的蒙童。
短短几天便有如此成效,说起来也算是进步飞快,但糊弄身边几个伺候的人也就罢了,对于深谙字画一道的康熙,是指定糊弄不住的。
她叹了口气,又在桌上重新铺开一张纸。
“娘娘歇一会儿罢”,半夏不知道主子为何写了烧,烧了又写,却知道太阳已经从东边升到了正南,今日至少写了一个半时辰,她劝道,“若是将累坏了眼睛该如何是好?”
“是啊娘娘”,一旁的天冬也跟着点头,“您大病初愈、手腕无力,写得字自然同之前有些出入,时间久了便好了”。
“再说了”,她温声哄劝道,“您身子刚好,得爱惜自己才是”。
佟宛宛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得,可夜深人静之时,她却经常梦见中世纪女巫被架在火堆上燃烧的场景。
梦中,滚烫的火苗舔舐裙摆,肆意吞噬鲜活的生命,那火仿佛无边无尽,永远燃烧不尽,即便天空下起瓢泼大雨也无济于事。
所有类似的梦,都以风中飘散的灰白色的灰烬为结局。
她不想重蹈梦中的结局,即便苦些累些,也总比丢了性命好。
可人世间不如意者十之**,佟宛宛正埋头苦练,顾问行却突然来了景仁宫。
这位乾清宫大总管笑得温和又亲热,他打了个千,不慌不忙地问道,“皇上命奴才来问一句,贵妃娘娘的宫规和女戒抄写得如何了,若是写好了,只管交给奴才便是”。
佟宛宛手里提着笔,眼睛则是落在一旁的炭盆上,宣纸燃烧后的卷曲灰烬簌簌落下,屋中只剩下果木碳的淡淡清香。
天冬看了一眼主子,上前一步笑道,“顾总管来得不巧,娘娘的字刚被奴婢们烧掉,如今一个字也不剩了”。
“一个字都没有?”
顾问行的天都塌了,他心中哀嚎,面上却露出心疼的模样,“娘娘的墨宝如此珍贵,你们竟这般不知珍惜”。
他训斥了一句,“便是娘娘要烧,咱们这些在身边伺候的,也该拦着些才是”。
含沙射影的,点谁呢?
佟宛宛掀起眼皮,抬眼看他,“怪不得她们,是本宫嫌弃字写得不好,这才命人烧掉的,怎么,顾总管不允?”
“哎哟喂我的娘娘呐,您可千万别同奴才这张破嘴计较”,顾问行一连打了自己好几个巴掌,“只是万岁爷那边有吩咐,奴才只能奉命行事”。
佟宛宛如何不知此事的源头在康熙那处,可当着她的面训斥景仁宫的人就是不行,此刻见顾问行服软,也就笑道,“知道你差事难做,只是你瞧,这里炭盆里是刚燃尽的,并非本宫有意拖延。
说罢,她挥了挥手,一旁的天冬立刻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金瓜子,悄悄塞进顾问行的袖袋中,“顾公公知道的,我家娘娘身上一直没好,手腕也没有力气,如何能将这不满意的字呈现给皇上?”
天冬满脸恳求,双手合十拜托道,“您再宽限几日,可好?”
佟宛宛也顺势露出虚弱的神情,“咳咳,公公放心,本宫这几日熬夜也会,咳咳,写完的,绝不会误了你的差事”。
“这……”
顾问行瞥向一旁案上吃了一半的阿胶糕,还有娘娘手边的红枣桂圆羹——胃口这般好,也不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况且,宽限一日也就罢了,贵妃娘娘倒好,一开口就是好几日,也不怕万岁爷真的生气。
只是袖中金瓜子发沉,将拒绝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他斟酌着说道,“奴婢不敢欺瞒万岁爷,只将娘娘的话带到”。
“不敢劳烦顾总管,您如实说便可”,天冬松了口气,留人吃茶吃点心不说,还唤了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为顾总管捏肩捶背。
顾问行歇了片刻,全身筋骨都松快许多,又喝了一盏温乎乎的参茶,更觉头脑清明,回到乾清宫时,还被几个小宫女奉承面色好、精神足,这心里头也就偏了些许。
玄烨听罢顾问行的回话,将奏则阖上,顺手摞到右侧,“贵妃当真下了苦功夫?”
顾问行躬着腰,怀里的金瓜子硌得他胸口有点痛,“奴婢哪敢欺瞒万岁爷,奴婢出门的时候,贵妃娘娘还抄着呢,奴婢瞧着,手腕都累肿了呢”。
“还算乖巧”。
玄烨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自从为遏必隆修建家庙之后,朝廷上下拧成了一股绳,战场上也频频传来捷报,郑经军退守厦门,祖泽请、佟国卿等人投降,海南等地被收复,广西叛军更是人心涣散,许多两头观望的墙头草都逐渐倒向了朝廷。
虽是他治国有方的缘故,但此事中,贵妃和佟家确实受了些委屈。
不过,佟家是帝王母家,贵妃是他的表妹,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朝政稳固,对佟家和贵妃而言,也是好事。
玄烨沉思片刻,见左手边的奏折已空,撩起袍角,抬脚迈过大门。
乾清宫的小太监愣了一瞬,想要问皇上去哪,又不敢开口,将将瞄了干爹一眼,就被一巴掌打在脑门上。
“憨子,还不快去景仁宫报喜”。
——————————
景仁宫里,写了太久字的佟宛宛手腕真的痛了起来。
正揉着手腕,却见身旁人跪了一地,耳边传来几声零碎的请安声。
抬头一看,康熙已经近在眼前。
玄烨看了眼福身行礼的佟宛宛,又垂眸看向书桌,案上的字写得很重,墨道子粗得发亮,显然是靠一股子冲劲宣泄出来的。
不是说乖顺了么?怎么心里还有气?
他面色微沉,淡淡瞥向她,见佟宛宛不自觉地揉着手腕,终是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伸手扶起她,“贵妃觉得委屈?”
佟宛宛愣了片刻,虽不明白他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句话,却也知道病房里呼痛声最大的那个人通常会第一个得到救治。
“皇上先是罚了景仁宫的人,又是罚臣妾,叫臣妾如何不委屈?”
玄烨一顿,后宫女子惯常是体贴大度的,便是委屈也就双眸含泪,欲说还休,偏偏贵妃理直气壮,直言不讳的道委屈。
像个孩子。
他故意不顺着她的意,问道,“朕且问你,朕罚你罚得可有道理?”
哪怕心脏病人的养气功夫到位,此刻,佟宛宛也被这句话给噎了一下。
怎么说呢,像是医生在拷问不听话的病人,又像是教导主任在审问犯错的学生,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意味。
皇帝也喜欢随时随地来一句‘我考考你’?
“您是御极天下的帝王”,佟宛宛静静地看了一会玄烨,“您说什么都是对的,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玄烨听着只觉得这两句奉承话有些不对劲,但怎么个不对劲却说不出来,就像是隔着褥子被针扎了一下,有些尖锐,有些痛,却找不到那个针尖。
他沉了脸,用威慑的眼神看过去,“朕知道你心中有气,但是贵妃,你非得闹到人尽皆知,所有人都不开心吗?”
作为一个男人,他清楚的知道,贵妃对他有情。
去岁贵妃刚入宫时,每每看到他眼神就开始发亮,相伴于他身侧时,也总是双颊微红,面带羞涩。
这很正常,他德才兼备,龙章凤姿,本就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贵妃爱上自己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他是皇帝,即便贵妃沉溺于情爱之中,也不可不分尊卑,肆意妄为,忘记自己的身份。
如今几句敲打,已经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了。
说到情分······玄烨心头一动,仔细打量面前的女子,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神情,眼神也有些淡漠。
是了,他明白了,原是贵妃太过伤心,在这闹脾气邀宠呢。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贵妃长于后宅,又身在后宫,如何能斟破这皇后之位并非全然与‘情’字有关。
如当初的赫舍里氏,世人都道自己与赫舍里氏情深义重,可若不是索尼、索额图相助,鳌拜又怎会轻易的被除去。
玄烨今日心情甚好,哪怕被贵妃冲撞依旧十分耐心,他将朝政之事揉细了掰碎了说与贵妃听,“朕封钮祜禄氏为皇后并非有对她有情,而是不得不为之”。
“虽说满汉一体,但爱新觉罗的根在草原之上,重用汉臣可以,但必须恢复满臣荣光,而钮祜禄一族便是最好的人选”。
钮祜禄一族早已失去了自己的领头羊,新生一代还未长成,不足以压制那些族老,即便勉强立起来,也只是一团散沙。
“佟家有朕,有孝康章皇后,有你这个贵妃,已是极盛,皇后之位于佟家如同烈火烹油”。
玄烨一面说着,一面握住佟宛宛的手,引着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中庸。
“不偏不倚是中,折中调和也是中”,他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子,她穿着藕紫色的旗袍,是江宁送来新料子,轻薄柔顺,服帖至极,此刻裹在纤细的身体上,愈发的显得肤白如雪。
“朕为了你,为了佟家,费了多少心思,嗯?”
玄烨摩挲着手中小一号的女子手掌,亲昵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佟宛宛低头,绷紧了身躯呆在男人的怀里,像是在仔细思索这段话,良久,她才发出极其微弱的哼声,“臣妾知晓了”。
玄烨瞧见了那几欲滴血的耳垂,不由得心中快慰,他大发善心的松开佟宛宛,坐到一旁的罗汉榻上,“贵妃既知了错·······”
“是不是该补偿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