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

她自己都不在意,他能如何?她往后退时他心里泛起一股无法言明的愠怒,混着对她的关切,还有他时常记不起来的夫妻情分,年少时互相依持,陪着他从光头阿哥一步步有惊无险迈上皇位。

无论什么“大喜”,皇后总是皇后,娴妃也好、贵人们也罢,再受宠,也不及皇后的地位尊贵,她受伤不舒服,旁的都得往后避让。可若是她不拿自己当回事儿……

他心里冷下来,轻飘飘“嗯”一声,也蹭着步子往后退,富察皇后和乾隆中间一下空出两步之遥。这时槿姑姑拿着一盒药油到跟前,说:“娘娘,老身冒犯。”从这两步间伸过手,拉过皇后的手。

“槿姑姑。”皇后闻到药膏的薄荷气息,轻轻捏着嬷嬷的手,抬眼看看乾隆,说,“我们后头去,这药有气味,怕老佛爷闻着不惯。”其实是皇后知道乾隆闻不得薄荷。

于是对着太后蹲个礼,她垂着头转身从夫妻二人各退一步让出的窄道儿退出来,转到小套间儿里。

影青端着杌子进来,眼睛盯着富察皇后的手,问:“娘娘,还疼吗?”

皇后轻轻坐下,淡淡说:“还好。”

槿姑姑扶着皇后的手,也戴上一副眼镜,说:“没起水泡,是还好。不过,娘娘这手这么凉?”

“不知怎么的,跟昨儿穿的一样,今儿身上就发寒。”皇后笑着说,“姑姑没事,甭抹了,一会儿伺候还得洗,多麻烦。刚怕在前头都眼巴巴盯着,怪难为情;主子一动,她们多少弯弯绕儿心思。”他对她好还罢,他下她的脸面,旁人该顺着杆儿来踩她了。

“娴妃她们都在,还有新封的彦主儿,娘娘今儿擎歇着。”槿姑姑扭开药盒儿,刚要抹,皇后抽回手,攥着槿姑姑的手指,小声儿哀告:“姑姑,你瞧不重,我也受不住这味道,让影青她们端盆冰水敷两下便好。”

抻头看了眼外头,“她们外头热闹,我们也偷个闲儿?老佛爷这儿有什么体己茶?咱们喝两盏!抹了药还怎么端茶盏!”

槿姑姑皱眉头,皇后声气儿更甜了:“姑姑别辞,宫里侍茶的手艺姑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教教我罢,以后我也多一样消磨时间的事儿。你看我浑身凉,姑姑赏盏茶暖暖身子罢。”

皇后跟槿姑姑是旧相识。从皇后嫁入宫,槿姑姑就是熹贵妃的贴身大宫女。富察酉酉进宫的规矩有一多半是槿姑姑私下教的,还有送银子出主意的各种情份。不提了。

皇后哀告的神气让槿姑姑没法驳她,虽然三十多的人,头上冒银发,脸上生鱼尾纹,可是皇后总有副岁月不侵的真挚,这会儿她诚心诚意讨口茶。

槿姑姑叹口气,把药盒塞进影青手里:“替你主子收着。老身去找茶。”皇后这些不老不败的和软娇甜,只用一分在皇帝身上,也够在后宫横行,可她偏不施展,只一副佛爷心肠,

少顷槿姑姑端着茶盘茶壶茶盏出来,说:“试试春乌龙。味道不及秋乌龙,胜在是年后晋的新茶。”说着给皇后倾一盏,盖上盖儿,说,“影青瞅着时辰,长针走两格儿的功夫刚好入口。”

皇后弯腰试试温度,捏了盏在手里,说:“我先暖和暖和。只要是新茶,样样好。”

槿姑姑又问影青:“娘娘的暖手炉呢?”影青正掏怀表看,听见问说:“在外间儿。”

皇后一手握着盏一手去啦槿姑姑的袖子,说:“姑姑来坐,我就用这个暖暖得了,快放影青歇歇,早上到这会儿没断了事儿。”

槿姑姑努着嘴儿指指外头,问:“今儿提的‘金怀表’就是说影青?”

“镀的。里头是银,磨掉色一片白。而且也不是新的,主子使气摔地上,蒙子打中间儿裂两半儿,宫里匠人修完了送回来,我一看边上还有个印儿,银子总是软。不好赏人了,她天天伺候水伺候饭,早上梳头晚上拨火,都要看个钟点儿,才赏了她。

“姑姑喜欢,我还有块新的,真金,傅恒福晋送进来的,沉甸甸,我一直收着没用,等回宫我差人给姑姑送过去。”皇后身边的影青有的,太后身边的槿姑姑反而没有,不成话。就算槿姑姑不在意,皇后也要帮她置办,更何况这一提,槿姑姑就是留心了。

皇后不等槿姑姑答应,径自掀开盖儿,嗅一口,“真香。影青到点儿了嚒?”这话到这儿,就当槿姑姑答应了。

“才走了半格儿。”影青仍盯着表看。

皇后又拉槿姑姑:“快,来坐。就咱们在,不拘着。”她又掀开盖儿瞧那茶,想喝极了,可是看汤色仍欠着火候。

“娘娘别急,是你的那杯茶,总跑不了。”槿姑姑比皇后矮半截坐下,锤锤腿,“站了一早上,是累了。”

皇后一手捧着盏,一手摩梭盖碗儿的沿儿,一圈儿一圈,咂么着她的“那杯茶”。当真是她的茶,总跑不了?永琮不也曾是她胖胖壮壮的儿子?如今在哪儿?难道儿子就不该是她的?

她从小有慈心。家里富贵,断然用不着她凶神恶煞地做恶;等入宫,日子再难,她也是个佛爷,吃斋念佛不提,乾隆的儿子女儿在她这儿都一视同仁如珠如宝。只有她的孩儿,养不住。

跟那些嫔御,处得来多说,处不来少说 ,能周全的她尽力周全。下蛆使绊子的事儿,她不想做,也没做过。可好像只有她的儿子,一连两个,养不住。

难道她命里没儿子?积善积福,她都尽力了。

耳边听影青说一声“到……”皇后掀开盖儿要饮,唇还没碰着盏,面前踢过一片深蓝,干脆的步子立定,昨儿陌生的香气又沁过来。

她顿住抬头,看他在前面,扭脸正看槿姑姑和影青,俩人在他微微寒的目光里默默退出去。

她气性大,仍坐着不吭声,手里的茶,她一直等着饮的,刚要送到嘴边儿,他在刚槿姑姑坐的地方坐了,伸手把盏接过去,又抓着她的手看:“上药了?”

那口茶!只差一点儿就喝到了,茶香气吸了满心,太后宫里的水也好,是沿路地方上进贡的泉水。她宫里没有新茶,旧茶有霉味儿,水也只有玉泉山的水。她日常喝的不及这盏万一,可惜,左等右等,长针走了两格,照旧没喝到。

他呢?他捧着她的手,用那把好听的嗓子跟她说话,她只能暂时舍了茶,心头的气性下去一点儿,二十年的夫妻,还要怎么样?众目睽睽之下专门来里间儿找她,热手心儿贴着她的凉手背,她沾染着他身上的热乎儿。

“没。主子不喜欢薄荷味儿……”她开口和软下来,淡淡的,好像在外头那声刺疼的“嘶”不是她。冷水也没浸,可现在就不疼了。圆眼睛下带着青,眼波在他身上一荡马上逃了,话里的余韵绵绵,没说的话儿都藏在已经说了的里头。

她今早这副憔悴的模样儿,昨儿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哭过嚒……

“酉酉。”他展开她的手,十指交扣,纠缠妥当,再去看她。

她垂着眼睛,说:“怎么的,昨儿不能提,今儿她们就在外头……”侧脸把耳朵送到他嘴边儿,细小的丁香耳坠儿在他脸边晃,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主子,再唤两声儿?”

以前他看书,她在旁边算账,他想起什么来,就叫她“酉酉”,她算盘打到半截,只能抬起一只手对着他摆一摆。非一套账算完了才能抬头,宝光灿烂的眼睛盯着他,应他“什么”?后来他封宝亲王,日子没那么艰难,屋子宽绰,他俩竟再也没这情境了。

“酉酉。

“酉酉。”

她听完,低着头,小声问:“昨儿是从彦儿那儿来,又回了彦儿那儿?”他身上这身陌生的香,她左思右想,只能是从彦儿身上熏来的。耳鬓厮磨,缱绻旖旎……

“问她做什么。”他紧紧捏着她的手,她的手仍旧凉,她吹进他耳朵里的“再唤两声儿”,反而炽烈的,像个咒,缠得他浑身燥,不得安生,心里揪成个核桃再膨成天地宇宙。

他像是头一次回过头看他和她。二十多年,之前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永琏殁,永琮生,后来永琮又殁……

他几次去长春宫看她枯坐在窗下的日头影儿里,他扭头就走,逃似的。偏要等到今儿,他荒唐到对着她唤“喜绕”,他才往回看,一旦往回看,什么喜绕、娴妃,他想不出她们哪儿比她好。

可是“喜绕”这事儿是多大的天雷……他不敢想。

她轻轻撤回来,跟他脸对着脸,盯着他看,直视他寒星样的眼睛。往常她一看他的冷脸,什么也不敢,什么心都熄了,今儿她被那几声“酉酉”鼓了劲儿,别人能嘬出血点子,她摸摸总是成的。

“今儿不用剃头。”这句说出来就有些没头没脑,她知道他不会接话,他冷,他惜字如金,她大着胆子,“我想摸摸主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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