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皇后说完,把脸搭在乾隆肩头。
她看都没敢看乾隆的脸,先后悔失言。摸摸脸这样的痴念,竟这么直愣愣说出来,他不答应还罢,只怕他又跟昨夜一样,拂袖而去——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瞧着。
“问她做什么”,他刚刚的话还绕在耳上,意思两可着。许是他和彦儿的事儿,不想给皇后管;也许是难得的“他和她”的片刻,这会儿提旁人惹他不高兴。
是哪个?她突然捉摸不透,心里一惊,冷身子直冒虚汗。
昨儿他对她那“愣头青式”的不温存,她今儿还浑身酸着;她提“酉酉”,他穿衣裳就走,刚刚的含情脉脉的几声“酉酉”是他不知从何处起的偶然温柔,他的冷冰冰和帝王之尊才一以贯之,从不改变。摸摸脸正是他厌烦的狎腻。
更大可能是她会错了意,他没对她含情脉脉。所以他现在紧紧攥着她的手,大概是不答应,可又不想当面驳她。
那就,这么偎着也行,鼻尖儿凑到他身上,终于找到他惯用的熏香的味道,二十年没变过。他对人三心二意,对香倒一如既往,约莫也二十年了,他的衣裳都是这味儿,他整个人都是这味儿。
这气味,她闻过便安心。最近真冷,连老佛爷这儿都不暖,她身上的汗落下去,靠在他身上仍遍体生寒。
她也不想直起身面对他的冷脸,就这么避着,有一时算一时。
“酉酉。”他紧紧她的手。
“嗯。”她娇甜地虚虚应一声,又觉得自己不对,她该“是”一句,再叫他主子。只是规矩的她、俭省的她,还有对他委屈求全、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的她,统统不是她。
刚对着槿姑姑露出岁月不败的活泼娇甜的她才是她,这会儿这个大着胆子软在他怀里,管他会不会生气,只顾着随心所欲的她才是她。
二十多年,兴许因为爱?她渐渐把自己藏起来,被他规训成他要的模样儿,不骄不躁不妒,母仪天下,端庄娴静。
可他能不能容她放肆一回,哪怕一小会儿,不做皇后,就做个伤心的额娘、受了委屈的妻。她靠在他身上,不想动,多久没这样儿了,好久了,久到她想不起来上回是什么时候,一如他胖了她都不知道。
平常只能从他手心儿里蘸点暖意,这会儿她一身靠在他身上。除了他、他们的女儿,她还有谁?没了他,没了后位,她又算是谁?父母已逝,兄弟全是他的臣子。
她除了他,除了他封的后位,除了她自己生育的子女,竟一无所有。所以每一次儿女殁,对她都是受不住的打击,特别是年纪大了,终于看透他和他给的这后位的虚浮,她更珍视子女。
他必是不愿给她摸,所以握着她的手僵了这么久,久到她见外头光一闪,忙从他肩上直起身,低着头端端正正坐好。
乾隆慢悠悠松开手,作势理理袖子。太监万应踅进来,头也不敢抬,“咚”磕在地上:“万岁爷,军机的几位老爷都在旁边船上候着。”
皇帝默着不吭声,万应这一进来,九五至尊的他万万不能再把脸伸到皇后手里。以为今儿是个大早,冬末的日头刚升,不急着她问了就应,还有的是时辰光景跟她消磨,这无用的狎昵,应不应,他总以为还有功夫想。
她坐得高些,他正好看清她的脸,苍白里透着粉红,另有两片饱满的红唇,格外瞩目。像是局促又有点羞,刚还趴在他肩头瓮声瓮气“嗯”一声,不像以前规矩严整的,“是,主子。”
他刚就想把她掰起来瞧瞧是个什么形容,果然是这副“软娇甜”的模样儿,他最熟悉的。当年他还是个光头阿哥,她日日犯难,可是仍旧这么每日跟一团麦芽糖似的,甜,甜到人心坎儿里。沾边儿就能糊住人,让人一天都是甜的。
她什么时候变成规规矩矩的“是,主子”那样儿的?他一时更想不起来了。
看她这样,他嘴角松了松,脸上划过个似有若无的笑。
“多宽心,多穿衣裳,好好用膳。”他终于忍不住多说几句,领着万应出来。
敷衍过太后和娴妃、彦儿她们,从太后老佛爷的舱室出来。甲板上一片苍茫的水汽,这日天不好,云厚,太阳照不透,时气又寒,阴冷阴冷的。
万应小心给他披了大毛,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这爷冷脸发作。事急,他冲进去禀告,撞破了主子爷和主子娘娘。饶是低着头不敢抬,也约摸知道娘娘红脸从爷身上剥脱起来,这爷一双手没处安放,只能装着理袖子。
这俩人说好不好,说了不了的……他们每回伺候都得加小心。今儿要不是军机上的事儿急,耽误了能掉脑袋,他才不闯进去;还有一层,难得他俩好一回,万应做奴才的竟然不忍心拆开,皇后娘娘那个佛爷,是最好的主子,但凡她有机会跟主子在一处,宫里的奴才们都知道不去搅。
只是主子爷的性子阴晴不定,心思深沉,他走到娘娘的长春宫再掉头疾走,几回了,回回都是万应跟着。万应跟着这位爷十几年了,倾十几年的心力,瞧不透他。
几步走到船舷,龙舟跟僚舰间的跳板已经搭好,乾隆也不等万应扶,一抬腿踏上跳板。其时水面激荡,两船间的跳板也跟着浪摇摆不定。他干练地几步迈到对面船上,早有太监在下接应,他拂开太监的手,稳稳踏上甲板,矫健地朝书房走去。
反观万应。犹豫间看到跳板下河水夹着泥沙翻滚,眼前一黑,心里害怕,又走神,身子不稳,险些掉进江里。
可是主子已经走了,他这奴才如何好蹉跎,只得横心闭眼硬跟过去,抓着对面接应的小太监的手时,他心里暗叹,主子爷就是主子爷,身子练得好,胆子也大。他就只有跟着胆战心惊擦汗的份儿。
对面的小太监也机灵,抓着他的手还扶他的腰,嘴里念叨:“万公公别急,今儿浪比往日大。”
万应顾不得看是哪个小机灵这么会给他圆澄,三步抢到主子前,斜签着身子赶着给乾隆打帘儿,僚舰书房人来人往,棉帘子格外厚重。
僚舰书房里烟雾缭绕,乾隆迎面见一个烟袋锅子一明一暗,是大学士纪春帆书房里候驾时抽烟。
皇帝猜想此番应是大事,纪春帆烟瘾大,但朝臣都知皇帝极重仪容修饰,给烟锅子一熏,回去换衣裳梳头白添一通忙活。所以若非恩旨,纪春帆在书房都忍着。今日皇帝还没露面,烟锅子都烧上了,可见事体挠头。
听见万应通报,书房里的人不等皇帝进来先齐刷刷跪迎。乾隆叫了起儿,专门对纪春帆说:“你抽。”反正这身衣裳已经沾了烟味儿,横竖得换。一会儿回那边船上叫皇后伺候,若是酉酉伺候得好,自然要遂她的心愿。
这么一想,本来被烟呛得要咳也变成清两口嗓子,冷面天子难得心情畅快地一撩袍子,在正中坐了,威严说:“别站着,瓷墩儿上坐着说。”
听他赐座,小太监们急急进来铺排瓷墩儿。乾隆管束太监极严谨,小太监们个个屏息,无声无息进来,再无声无息退出去。
大臣坐了,面面相觑,都知道这位主子爷人冷话稀,下面该他们回禀了。刑部尚书刘尔钝看看纪春帆,春帆又去望督抚尹望山,三人知道延宕不得,纪春帆先开口,说:“回主子,刚收到四川八百里加急,短短几行字,报川陕总督入金川路上遇刺。”
川陕总督,就是富察皇后的弟弟,傅恒。刚给皇帝进了几万言的奏折,送来两个金川女子的,转过天来报说他遇刺?真是人生无常。
八百里加急里说的不明不白,谁刺的、刺中哪儿、要不要紧都没说清。估计还有奏折,只是还没递到。而且这事前因后果,奏上来势必要呈御览,怎么写、写到什么程度,地方官儿还要斟酌,傅恒带去的又都是武将……
乾隆听了,淡淡问:“只有这些?着人一站一站去找四川的奏折,找到了八百里加紧递过来。”脸上没有表情,言谈语气也很平静。
找奏折从山东发人,一路寻着往四川去,人要督抚尹望山出,这活儿就是他的,望山忙领旨。
纪春帆觉得还该解释下,说:“主子,傅帅带去四川的都是武将,所以这次八百里加急写得简短。不过,若是当时就‘坏了事儿’,八百里加急里理应写明,既是没有消息,便算好消息。”
乾隆抬抬手,示意不用说,这道理他明白。听纪春帆说得不明不白含含糊糊,余下两人也不添补,他就知道他们也不知备细,急也无用,只能等奏折。
傅恒啊!前儿收到的密折还是洋洋几万言,转过天怎么就收到这么个噩耗……知道金川战事是个硬骨头,怕这小舅子出事,几个能将都给他带去了,只等他得胜还朝就能拜相入军机,怎么还出这样的岔子。
真出事,别人算了,偏生是皇后娘家最能干的弟弟。
“还有事?”乾隆问。
几个大臣怀着心事,被他一问,忙跪下回“无事”。
皇帝叫了散,也不等太监打帘,自己掀起帘子走了。
主子爷一走,三个大臣凑在一起商议怎么办,思来想去,除了主子吩咐的找奏折,目前两眼一抹黑,什么也办不了。万岁爷几乎想也没想立马吩咐找奏折,他的敏思,他们这样办差办老了的也赶不上。而且处变不惊,这么大事,在他那儿只是平常地摆摆手。
三人正凑在一处砸吧嘴儿抽烟,万应打帘进来,说:“传万岁爷的话,各位想想若是再派将去金川,该派谁。”这也是他们正想着还没说出来的,乾隆已经想到了派人来说。万岁爷当真件件想在他们头里。
乾隆回那边,直接去了皇后屋里。富察皇后如他所料还没从太后跟前回来,要等,估计得等到午膳后。他一边派人去取他换的衣裳,一边遣人去请皇后:“告病,回来歇着。”
他坐在皇后屋里想怎么跟她说,刚待一会儿就觉得身上冷,看看外头,日头升起来了,屋里怎么反而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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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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