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浩浩汤汤的队伍回到京城,康熙照旧亲自将皇太后送到宁寿宫,陪着皇额娘用了晚膳,直到老太后乏了,歇下了,他才回到乾清宫。
随着大军一起回到紫禁城的,还有来自靖逆将军富宁安的奏疏。策妄阿拉布坦毕竟也是从马背上长大的,骨子里流着的是和当年的噶尔丹一模一样的血。这场仗好打,才奇怪了。
康熙很清楚单靠富宁安和傅尔丹的智谋,能和策妄阿拉布坦拉锯,已经很不错了。军中缺主帅,可惜他已非壮年,如今连箭都射不出,如何还能御驾亲征。
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一众皇子们,老皇帝示意李德全将富宁安的奏疏拿给他们瞧瞧。
胤祉是文人,起初又主张‘守边’,自然不敢多有说辞。胤禛很清楚皇阿玛心中的想法,当初又是他带头说的出兵攻打,他当即跪在地上,拱手道:“若皇上信得过,臣愿做先锋,直取策妄阿拉布坦首级,还藏区安宁。”
胤禛话音刚落,其余阿哥也都跪了下来,表示自己愿前往征讨策妄阿拉布坦。
老皇帝轻轻颔首,对于皇阿哥们想要代自己出征的心还是很满意的,可是他仍是道:“此事容后再议,西北用兵,不急于一时。”
下了朝回到园子,胤禛直奔九洲清宴。年梦竹伺候王爷换上常服,道:“您今儿个挺急的,是遇上大事了?”
“今儿个皇阿玛将富宁安的奏疏给我们几个阿哥瞧了,情况特殊,我不得不跪下请旨征讨策妄阿拉布坦。”胤禛接过年梦竹递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
年梦竹看起来倒不是很急:“应该不止您一个人请了旨?旁的阿哥可也请了?”
“连三哥那个最不通骑射的都请了。”胤禛揽着年梦竹在卧榻上坐了下来。
年梦竹有些紧张的心即刻放松:“这便不妨事,想来皇上也未做决定?”
胤禛点了头:“阿玛总要选个最合适的人代替他西区征讨。想来,落不到我头上。”
年梦竹听得出胤禛言语间透着的失望,她握住胤禛的手,正色道:“您该信我,这个时候被派出去,未必是好事。”
“普天之下,怕是也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想。”胤禛虽然觉着年梦竹说的不无道理,可是代皇阿玛出征是无上光荣,倘若得胜,取了策妄阿拉布坦的首级,便是大功一件。
年梦竹秀眉轻挑:“倘若您能替皇上做决定,您准备派哪位阿哥去?那位阿哥在您心里又是什么位置?”
“我不能替皇阿玛做决定。”胤禛很谨慎,哪怕此刻在自己家中,身边只有年梦竹一个人,也不敢随便说话,“皇阿玛的心思,没那么好猜,尤其在这样的大事儿上。”
年梦竹表示同意:“皇上之所以是皇上,大概也是因为他和旁人所思所想并不一样。既然所有皇阿哥都觉着此次代皇上出征是一种‘暗示’,兴许皇上心里就不是那么想的。”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西藏距离紫禁城万里之遥,一道奏疏都说不好要在路上走多久。万一有什么意外,去的那个人又怎么可能快马赶回。所以,年梦竹觉着这群阿哥们一定是‘子曰诗云’看多了,一头扎进了同一个牛角尖,也不仔细想想老皇帝如今身子怎样,竟还一个两个争着往万里之外跑。
胤禛见年梦竹眼底划过一丝‘鄙夷’之色,黑着一张脸问:“你心里又在想什么?”
“想您为何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年梦竹并未准备藏着掖着,“我原以为,我嫁了位英明王爷,看来您和他们也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我和他们没有不同?”胤禛伸臂紧紧箍住年梦竹的腰肢,“在你眼里,我竟不是最特别的那个?”
年梦竹挣了挣,胤禛却愈发收紧手臂。她叹了一口气,道:“皇上是马上天子,喜欢御驾亲征不假。可是古往今来,做得将军,可在沙场上征战的,却未必能坐的上那把椅子。您看的史书远比我多得多,这一点竟看不清么?”
“我知道。”胤禛的声音有些闷,“可是出兵攻打策妄阿拉布坦是我提的,我不能不出这个头。”
年梦竹心中一动,不由问:“不止如此吧?您还想看看,您请旨之后,皇上到底会不会真的派您去?若派,并非好事,可您也不怕。若不肯派,正合了您的心意?您也能间接了解到皇上心里的想法?”
“是你想多了,我可不曾这样想过。”胤禛避开年梦竹探寻的目光。
年梦竹当然不会继续追问下去,他家王爷对着旁人始终是一张冰块儿脸,对着自己却不是,人家脸上已经写好了答案,你非逼着人家说出口,那才真是强人所难,不识好歹了。
十一月初,咸安宫中,贺孟頫(fu 府音)受命前来给胤礽福晋瓜尔佳氏瞧病。其时胤礽被幽禁,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胤礽做了四十余年的皇太子,已经出现过废而复立的情况,在前朝大臣和胤礽自己心里,他再一次被立为皇太子也并非全然没有可能。是以朝堂上的大事,还是有与他交好的官员通过各种渠道将小心传进咸安宫,贺孟頫便也是渠道之一。
瓜尔佳氏原本是老皇帝千挑万选给胤礽定下的太子妃,端庄贤淑,温文尔雅,有朝一日倘若能坐到后位之上,也必定是个得以被人称颂的贤后。可惜时运不济,她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家太子会走到今日之局。自然,也打从心底里希望胤礽再努力一次,兴许皇上还是舍不得这个他宠爱了多年的儿子,兴许胤礽也尚有机会。
贺孟頫给瓜尔佳氏瞧了病,开了张女人调理的方子,原本该背上药箱退出咸安宫,却见胤礽拿银子出来递到了自己手上。
“二阿哥,给福晋瞧病,是奴才分内之则,您这么着,奴才受不起啊。”贺孟頫微躬着身子,心里当然清楚胤礽给自己银子不是因为自己给他福晋看了病症。
胤礽挥退了随侍在侧的小太监,瓜尔佳氏却始终陪在他身边。
“给你银子,自然是有事相托。”胤礽不再拐弯抹角,索性直接将一封信递给贺孟頫,“交到公普奇手上,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贺孟頫当然是犹豫的,帮废太子往外传消息,倘若事情败露,后果,他还有什么资格想后果……
“二阿哥,奴才……奴才……”贺孟頫目光闪躲,握着信的那双手颤抖着,连带着脊背上都出了汗。
胤礽见贺孟頫犹豫不决,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说出口的话也透着些阴凉:“你不肯送?”
废太子的性子,贺孟頫多少也是知道的。在位时尚且张扬跋扈,如今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什么都没有了,行事兴许愈发狠辣。贺孟頫只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发了凉,硬着头皮道:“二阿哥放心,奴才必不辱命,将这信原封不动送到公都统手上。”
胤礽这才点了头。
直至贺孟頫顺利走出咸安宫,瓜尔佳氏才开口说:“你方才把他吓坏了。”
“若非如此,他怎肯替我送这封信。”胤礽轻声叹息,揽住福晋的肩膀,“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机会。”
“真的是机会么?”瓜尔佳氏脸上的神色不算好,并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你这些年来始终坐镇京师,倘若这事真的成了,你去了西边儿,就一定能凯旋而胜么?即便凯旋,皇阿玛可会再将大位交托于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胤礽沉了脸,原本搭在瓜尔佳氏肩膀上的手臂也放了下来,“你这是瞧不起我?”
“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瓜尔佳氏紧紧握住胤礽的手臂,“其实,只要你是胤礽,只要你还好好活着,只要我们在一起,不做太子又能如何?”
胤礽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我以为,你了解我!你可知道我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四十多年,如今你让我放下,我放不下了!你难道就没有过那种感受么?原本好端端地坐在云端,突然之间一落千丈!那些个奴才,外面那些奴才都敢不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玉儿……”他紧紧握住瓜尔佳氏的肩膀,“这次代父出征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了。”
瓜尔佳氏的眼睛红了,这些年胤礽为了做一个好太子所吃的苦,她全都看在眼里。她当然也知道,这种从云端跌落的感觉足以致命。
“无论结局如何,我们都要好好活着。”瓜尔佳氏搂住胤礽的腰,一张俊俏的脸贴在胤礽的胸/口上,“好好活着,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胤礽抬起手臂,轻轻抚着瓜尔佳氏的背脊:“我会活着,旁的事做不了,活我还活不了么。”
胤礽的计划是,由贺孟頫将他用矾水写的信交到公普奇手上,公普奇是个聪明人,自然会见机行事,挑一个最恰当的皇阿玛心情好的时候,保举自己做大将军。只要这将军位一到手,事情便成了一半。到时候他亲自擒了策妄阿拉布坦,太子位子自然会重新回到自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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