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以一首曹操的《龟虽寿》很好地安抚了康熙,老皇帝不再纠结于颤抖的右手,右手写不了字,便用左手写,没耽搁过一份公文。考较八旗将士箭法时,也不再因为自己不能像往年一般先展示一招半式而苦恼。反倒乐呵呵地嘉奖了骑射中的佼佼者。在大臣们眼里,皇上身体虽然尚未完全康复,精气神儿却越来越好,他们原本有些偷懒的心,不得不收起来,继续兢兢业业做事。
胤禛深知是自己规劝皇父得了功效,在外人面前虽还摆着一张冰块脸,在年梦竹身边儿却憋不住了。他示意苏培盛去帐篷外面远远儿地守着,自己在茶桌旁边坐了,喝了一口茶之后,才道:“是我规劝了皇阿玛。”
年梦竹见到胤禛这副‘得瑟’的模样,心里已经猜到了**分,顺着胤禛的话问道:“您是如何规劝的?”
“写了一首《龟虽寿》。”胤禛本就不打算‘吊高来卖’,他说给年梦竹听,自然希望得到侧福晋的赞赏。
谁料年梦竹并未按照常理出牌,她眉心一皱,坐到胤禛对面,道:“您就没有丝毫后怕的感觉?”
“后怕?”胤禛不解,“如今皇阿玛的心情好了很多,我为何要后怕?”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王爷,《龟虽寿》整首瞧上去自然没什么,可若单看这两句……”她没再说下去,这世上最喜怒无常的莫过于天子,正所谓君心难测,很多时候你根本摸不清皇上内心深处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胤禛听年梦竹这样说,不由心里一紧。皇阿玛的确是个豁达之人,可是再豁达的人,也难免有钻牛角尖的时候,倘若他真的想左了,后果委实不堪设想。
年梦竹见胤禛的脸色沉了下去,握住他的手,道:“我这样说,不过是希望您往后能多加注意些。好在这回结果不错,别叫我这句话扫了您的兴。”
胤禛轻呼一口气,伸手刮了一下年梦竹秀挺的鼻梁:“往后这种规劝早点儿说,‘马后炮’向来最是无用。”
“我哪儿知道您会给皇上写这么一首乐府诗啊。”年梦竹给胤禛倒了一盏茶,嫣然道,“不过皇上向来觉着您仁孝,您写曹操的诗,自然只是为了规劝皇上‘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我将这首诗交到皇阿玛手上之时,说的的确是这一句。”胤禛愈发觉得自己和年梦竹很是合拍,“你果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不是您后院的侧福晋么?”年梦竹眨了下眼睛,“不过这么一会儿,变成‘蛔虫’了?”
“调皮。”胤禛故意拉下脸来,眉眼间却还透着笑意。他握住年梦竹的手,把年梦竹拽到自己身前,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你越是聪明,越是活得通透,我便愈发离不开你,这可如何是好?”
“不离开不好么?”年梦竹揽住胤禛的脖子,“难不成您有‘换人’的想法?”
“不换了。”胤禛紧紧搂着年梦竹的腰肢,“这一世就是你了,再也不换。”
年梦竹浅浅而笑,目光中透着欣喜之色:“得遇王爷,是梦竹之幸。”
“此生能遇到你,也是本王之幸事。”
人若钻进了牛角尖儿里,没有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候拉一把,便很难出得来。康熙夜里躺在床上时,只觉得四阿哥仿佛是上苍送到他手里的一把钥匙,那首《龟虽寿》很好地解开了他的心结,让原本就乐观豁达的皇帝重新开朗起来。
木兰围场一行,老皇帝虽然只过了骑马的瘾,至于射箭,多番尝试,终是没能射中一头猎物,不过好在有胤祉和胤禛这两个孝顺孩子陪在身边,一个修书修得好,一个非常能体谅他的心,康熙过得心情舒畅自不必说。
十月初,老皇帝下旨回京。
马车上,皇太后含笑看着康熙,道:“总算又见着你的笑模样了。刚来热河那阵子,你这张脸有多黑,只怕你自己都忘了。”
“让皇额娘挂心了。”康熙其实很庆幸自己在这个年纪身前尚有一位嫡母可以孝敬,自然皇太后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儿臣往后好好过日子,‘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这话一点儿都不错。”皇太后拍了拍康熙的手背,“身子骨儿是自个儿的,为着旁人的事儿气坏了自个儿,是这世上最不值得的事儿了。”
“皇额娘豁达。”康熙亲自给皇太后斟了半杯茶,“儿臣这些日子仔细想了想,从古至今,似儿臣这般能在龙椅上坐如此之久的皇帝,除了儿臣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儿臣理当知足,知足者长乐啊。”
皇太后点了头:“皇帝不止在位时间长,还完成了许多先帝留下的大事,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会很欣慰。当年太皇太后在时便对哀家说过,皇帝是个能办大事的,必将开创出一番新局面。”
“玛嬷和额娘都过誉了。”康熙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些,当今天下是个什么情况,他心里一清二楚。五十多年来,他的确办了不少大事,可到了今时今日,他委实觉着自己年岁大了,施行仁政方可落得一个好名声,很多事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正是因为如此,朝廷和天下的弊端越积越多,雪球越滚越大。如今他就算有心想要整治,也的确少了些力气。“儿臣其实,没那么好。”
皇太后虽久居深宫,却也并非只养花种草,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看得到儿子眼中那抹转瞬即逝的遗憾和后悔,多多少少也知道些朝廷如今的局面,劝慰道:“你已然做得很好了,再苛责自己,便是没了天理。皇额娘相信啊,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儿!剩下的事儿,自然有旁人继续做好。既然不该你做,你自然不必太过挂心。”
康熙笑道:“听了皇额娘的话,有如醍醐灌顶,儿子明白了。”
皇太后点了头,掀开马车窗帘,侧身瞧着外头:“热河是个好地方,天高地阔的,来了就不想走。”
“儿臣年年都会陪着皇额娘一道过来。”康熙也望向窗外,突然又道“四阿哥的园子修整得也还不错,皇额娘若是在宫里或是畅春园待腻烦了,大可以去他园子上瞧瞧,颇有些仙宫的意思。”
“哦?”皇太后的眼睛亮了,“连皇帝都这样说,想必四阿哥真是花了好一番心思修整他那座园子,哀家得空得去瞧瞧。”
康熙想到胤禛,脸上的笑容中透着一种欣慰:“老四是个孝顺的,前些年朕冷着他,着实不该。”
“不止是四阿哥,就连他那侧福晋也很会讨人喜欢。在行宫时,她还特意给哀家煮了马奶酒,说是从老十三那儿学的。那味道竟然让哀家有一种又回到科尔沁的感觉。”
康熙听得出嫡母言语间对故乡的眷恋,可惜他们两个如今年岁都大了,身子骨儿也一日不如一日,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说去哪儿便去哪儿。“皇额娘,是儿臣不好,未能体会到您的心思。”
“你已经做得很好啦。”皇太后裹紧身上的斗篷,背脊靠在马车上,“哀家自科尔沁来到皇宫,嫁给先帝。起初的那段日子,从未想过自个儿有一日会做太后,更不曾奢望会有你这样一个孝顺的孩子。这普天之下的女人,似哀家这般有福气的只怕不多。”
“那是您要的本就不多。您从不从争抢,没用过心计,年轻时受过的苦,上苍总要给您找补回来。”康熙握住太后的手,正色道,“儿子永远不会忘记,从小到大,是您一直陪在儿子身边,和儿子一起感受这世上的悲欢喜乐。儿子最最失意的时候,若非有您开解,只怕未必便能有今日这般豁达的心性。”
皇太后却没有居功:“说起豁达通透,咱们两个都该感激太皇太后。没有老祖宗,便没有哀家的今日,哀家终此一生怕是也难享天伦之乐。”
“是啊。”康熙随声附和着,“没有皇玛嬷,儿臣恐难在皇位上坐如此之久。这样一想,上苍待您和儿臣真是不薄。”
皇太后深深点头:“回头儿我见到老祖宗,一定将皇帝的功绩一五一十说给她听,叫她知道,大清在皇帝的手上,日益繁荣昌盛,疆土愈发广阔。”
康熙却皱眉道:“您是太后千岁,您还得瞧着儿子继续开疆拓土,您的身子也还硬朗着。”
“哀家不过随口一说。”见到儿子的紧张神色,皇太后心里很是舒坦,“皇帝你放心,哀家也想好好活着,晚几年再去伺候老祖宗。”
“皇玛嬷也必定希望您能在儿臣身边守着,有您在,儿臣心定。”康熙可以看淡自己的生死,人生百年,不过转瞬。对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他心里却有一种执着,执着着自己可以一直在两位长辈身前尽孝,执着着希望她们能长长久久地活在世上,真的做到千岁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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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知足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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