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性音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同时传至:“两位贵客,老和尚可能带着小友一道进门?”
胤禛朝着苏培盛微微颔首。
檀木门自内而外打了开来,胤禛笑道:“这儿原就是禅师的地方,禅师几时想来几时便来得。”
性音当先走了进来,年梦竹跟在他身后。
性音道:“两位贵客在,老和尚怎敢放肆。这一位便是老和尚的小友。”
年梦竹依旧穿着那身天青色长袍,外罩银白色短褂,头上戴着瓜皮小帽。她拱了拱手,道:“见过两位贵客。”
胤禛和胤祥也拱手回礼。
“听禅师说,小友于佛法道义颇有心得?”若是相对无言,年梦竹必定颇感尴尬,胤禛多少也能算是个‘老江湖’,让姑娘尴尬这事儿,他委实做不出来。
年梦竹笑道:“不过是性音禅师不嫌弃我年轻没见识,肯下心思指教罢了。”
性音自然不敢随便担了这个名头:“佛法一事,多赖天资。小友天资聪颖,一点即透,老和尚岂敢贪功。”
年梦竹不再和性音一来一往地客套,见胤禛手里握着一支狼毫,问道:“贵客有意在此泼墨?”
“小友也谙此道?”胤禛瞧着年梦竹一双晶亮的眼睛,眉宇间透着洒脱闲适。
年梦竹回说:“略懂皮毛。”
彼时已有小沙弥在紫檀木榻上的茶桌中央摆好棋盘,性音对着胤祥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若便由老和尚那小友陪四爷挥毫泼墨,老和尚与十三爷手谈几局?”
性音话音刚落,胤祥已撩起袍子在木榻一侧坐了:“既然禅师有此雅兴,我恭敬不如从命。”
性音盘膝而坐,右手伸出作请。
胤禛见自家兄弟已凝神在棋盘上,便也将手中毛笔蘸满墨汁,略作犹豫,在纸上写下:懒问沉浮事,间娱花柳朝。
工工整整的行书透出笔者此刻清净的心绪。另起一列之后,胤禛原已写下一竖,偏过头瞧了年梦竹一眼,便抬手将毛笔递了过去:“小友续上两句?”
年梦竹没有犹豫,手握毛笔与胤禛交换位置,看了一眼胤祥放在茶桌上的玉笛,续写道:吴儿调凤曲,越女按鸾箫。
狼毫本该回到胤禛手上,可是他却没接,右手握着茶盏,喝了一口茶,那意思是:小友你继续,爷我先歇一歇。
年梦竹咬着下唇,索性将毛笔蘸满墨汁,工工整整又娟秀的行书继续出现在纸上:道许山僧访,碁(qi,二声,石制棋子)将……
她犹豫了,究竟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十三爷?
胤禛笑了,将茶盏放下后,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蘸了墨汁,一边说,一边写道:“碁将‘野叟’招!”
正凝神下棋的胤祥落子的右手微微一顿,还是笑着将黑子落下。性音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暗道十三阿哥果然心神宁定,是个能做大事之人。
只余最后两句,这首诗便成了,年梦竹不能继续再写下去。她凝神站在一旁,看胤禛左手握着茶盏,喝了一口之后,挥毫写下: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随后于左下角落款:天下第一闲人。
年梦竹想笑却又不敢笑,堂堂雍亲王,未来的承先启后者竟然在这大觉寺中以‘天下第一闲人’自居,真不知道是他心里的确在这么想着,还是故弄玄虚。
“诗是小友和我一同作出来的,小友请。”
这是叫她自报家门么?年梦竹站到胤禛方才那位置上,一声轻叹后,在‘天下第一闲人’一旁以娟秀的行楷写下:年梦竹。
“‘天下第一闲人’慧眼如炬,我也不必编个名姓出来,惹你在心里嘲笑。”年梦竹直接向胤禛交代了自己的女儿身份,反倒让胤禛觉得年亮工这小妹有些意思。
“字好,名字取的也好。”胤禛已从衣袖中取出刻着‘圆明居士’的那枚新印章,正要盖在‘天下第一闲人’后面,却听胤祥朗声道:“禅师承让!”他已向性音拱了手。
胤禛收起印章走了过去,背负双手,瞧这那盘棋,笑道:“只赢半子,显然是禅师有意相让,你瞧不出来么。”
“阿弥陀佛。”性音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和尚行事自然也从不作假。十三爷赢了半子就是赢了半子,老和尚并未相让。”
胤禛笑道:“看来老十三你还有些本事。”
“我在四哥眼里不过是个‘野叟’,碁将野叟招么,这野叟若是落了败,四哥你脸上也无光不是。”胤祥已站起身来,披上狐裘,“我去前院儿瞧瞧,四哥若有事,就打发奴才来寻我。”
胤祥办事向来尽心竭力,他终归记挂着雷老二刚刚画出来的图纸,不去看着心里过意不去。
胤禛点了头。
性音禅师擅长周易卜卦,将年梦竹带来胤禛身边,不能不说是他有意为之。胤祥出门后不久,便有小沙弥进屋对着性音合十道:“禅师,前院有一位施主专登进寺找您解签,师兄请您无论如何过去看看。”
性音脸上透着歉意:“四爷,老和尚失陪了。”
“禅师请便。”
屋子里转瞬间只剩胤禛和年梦竹,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多少少透着些尴尬。
“禅师叫您四爷?”
“我在家中排行第四。”胤禛在榻上坐了,捏起一颗白子,“方才我十三弟赢了性音禅师半子,如今我坐在禅师这个位子上,不知道是不是也会输给你半子?”
“我的棋艺往好了说,也不过是差强人意。”年梦竹执起一颗黑子,笑道“禅师邀我下过一次棋后,就再没有第二次了。”
“不妨事。”胤禛示意苏培盛重新倒两杯茶送上来,“禅师不会让我十三弟,我却可以让着你。左右我不是大觉寺的和尚,让你一子两子也无妨。”
“多谢‘天下第一闲人’。”年梦竹拱了拱手,将黑棋落在了棋盘右上角。
先占角、后占边,决战在天元。胤禛和年梦竹都是干脆的人,落子时不犹豫,子落后也不后悔。虽然年梦竹的棋艺的确比她那笔娟秀的行书差了不少,不过胤禛下得依旧高兴。
“只是让你两子,你我竟打成了平手。”胤禛看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笑道,“姑娘若是有高手指导,棋艺大进指日可待。”
“普天之下不论是哪个行当,入门容易,做高手却需天赋。”年梦竹看着手中棋子,摇了摇头,“只怕我今生是没这个天赋的。”
胤禛却不介意:“我们再来一局?”
太阳渐渐西沉之时,天空中有雪花落了下来。苏培盛去外间拿了炭,又往火盆中添了些。见主子凝神在棋盘上,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苏培盛稍作犹豫,还是上前劝道:“爷,快酉时了。”
胤禛去执白子的动作停了,颇有些意犹未尽:“这盘棋,姑娘也许会赢。”
“天意如此。”年梦竹起身道,“也许下次再见,我真的能赢了阁下。”
胤禛也从榻上站了起来,吩咐苏培盛:“这盘棋留好,一颗子都不准动。”
“是。”苏培盛小心翼翼端起棋盘,放到了一旁紫檀木多宝阁空出来的位置。跟在胤禛和年梦竹后面出门时,又仔细叮嘱了小沙弥,万万不可动那棋盘,一个子儿都不行。
时值十一月底,太阳落山通常伴随着北风呼啸。年梦竹没想到自己会在大觉寺待这么久,小丫头带来的斗篷偏薄了些。
苏培盛正将狐裘披到自家爷身上,胤禛突然抬手一挥,接下狐裘亲自给年梦竹披上:“冬日里出门,还是该穿厚些。今儿个晌午热的异常,入夜温度陡降也不意外。”
年梦竹本想拒绝,可是狐裘已经披到了肩上,她只能拱手:“多谢!回头儿我该如何还给阁下?”
“你我还会再见,不必急着还。”胤禛嘴角微挑,留给年梦竹一个不失温柔的笑容,便转身大步朝前院走去。
小丫头低声道:“格格,这人……”
“这人便是我想见的人。”年梦竹转身又走进那间屋子,书案上那张写着‘天下第一闲人’的纸没人敢动,年梦竹将它折好,收了起来,“凭那人的记忆力,想来已用不到这张纸了。”
胤祥见四哥雪天里竟未披狐裘,一边递手炉,一边笑问:“四哥是‘英雄救美’了?”
“今儿个我坐马车来的。”胤禛的鼻尖虽已有些被冻红了,可是他眼睛里透出的欢快情绪谁都瞒不了,更不用说老十三了。
胤祥示意手下奴才将今儿个新得的狐裘交回给苏培盛:“今儿个我出门的时候穿了件皮外裳,这件狐裘还是四哥你先披回去,回头儿再派人送到我府上就是。”
“回头儿我送你件紫貂的。”胤禛见图纸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便问,“看来已准备妥当了?”
“雷老二说还有些东西要回去问一问他爹,再查一查旧历。”胤祥打了个哈欠,眼中透出了疲惫。
胤禛瞧着胤祥的样子,沉声道:“今儿个你给我回府好生歇着,几时你眼睛里没了红血丝,几时再来。”
“四哥你委实不必担心。”胤祥还想辩驳两句,可是见自家四哥黑着的一张脸,他也只能由奴才侍候着穿上皮外裳,跟胤禛一道坐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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