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对于老皇帝来说是个不算太差的年份,至少和上一年比起来,到了年尾,他还能睡几天安稳觉。究其原因,不过是老皇帝复立了那个他用心培养了三十余年的皇太子。虽然做出这个决定多少有些情势所迫,可是老皇帝在胤礽身上下的苦功是真的,用的心也是真的。复立这样一个他尽心培养的儿子,老皇帝心里多少都有些舒坦。
作为高高在上的天子,倾尽心力去培养一个儿子,康熙自认从古至今的帝王中,除他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
胤禛他们之所以在太子复立之后得封亲王,一则是年纪到了,近年来他们为皇阿玛排忧解难,的确出了不少力气,王位是应得的。这二来么,是为了敲打太子,希望胤礽能够有所收敛。说白了,康熙心里对太子还有期许,终究不希望这么多年的培养和心血付诸东流。
寅正初刻,胤禛轻声起床,走进书房后在卧榻上盘膝打坐。胤祥昨晚喝多了,醒来时还以为在自家暖阁里,迷迷糊糊下了床就要去找茶喝,可是他四哥屋里只准备了温白水。喝不到喜欢的香片,胤祥才察觉出暖阁不是自家的,却是四哥家的。他醒了醒神儿,端着杯温水靠在书房的紫檀月洞门上,笑道:“四哥早!”
胤禛原已入了定,听到胤祥的声音,睁开眼睛:“起这么早,饿醒了?”
“渴醒了。”胤祥走进胤禛的书房,挨着四哥坐了,“这么早起床打坐,嫂子们就没抱怨过?”
胤禛没好气地瞪了弟弟一眼,道:“一会儿要进园子交差,阿玛的脾气秉性你又不是不清楚,没有个神清气爽的样子,不怕他老人家黑脸么。”
胤祥点了头:“这点倒是不错。我虽已有些日子没见过阿玛了,他黑起脸来有多怕人,还是历历在目的。”
其时天还黑着,府中负责洒扫的仆人可能也才醒。胤禛掀开茶桌旁的食盒,从里面取了一碟茯苓糕出来:“你四嫂昨儿个备下的,尝尝吧。”
“四嫂还真是这世上难得的好嫂嫂。”胤祥随口恭维,捏起一块茯苓糕,“昨儿个夜里喝的多了些,没让四嫂看笑话吧?”
“难得你还怕你四嫂看笑话。”胤禛撩起袍子站了起来,苏培盛已经递了用温水洗过的帕子上来。胤禛擦了一把脸后,看着胤祥说,“我还道,十三阿哥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
胤祥笑道:“并非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不在乎了。”这句话中透着多少无奈,就只有胤祥自己心里最清楚,了解他如胤禛,只怕也不能全然懂得。
胤禛由苏培盛侍候着穿上石青色的袍子,吩咐道:“回头儿叫小厨房再给十三爷煮一碗姜汤水,找个奴才盯着他喝下去。”
胤祥蹭着鼻子说:“四哥我一会儿跟你一起出去,送你到园子门口,我就回了。”
“自个儿受没受凉心里没数儿么?”胤禛不咸不淡地教训着,“回头儿你福晋来找我福晋麻烦,你这不是叫你四嫂难做么。”
“四哥玩笑了。”胤祥把手中茶盏放到了茶桌上,起身跟在胤禛身边,“四嫂当得一个‘贤’字,我家海青难道就不贤惠了?四哥大可随我回府上瞧瞧,海青必定也为我煮好了姜茶,里面儿还放了红枣。”
胤禛好奇地瞧了胤祥一眼:“十三爷转性了?一年之前,你不是还嫌你那位福晋……”
“那是我没瞧真切。”胤祥的奴才上前来给自家主子披上斗篷,胤祥跟在胤禛身边,道,“这一年,陪在我身边没有一丝埋怨的只有海青。我这才知道,原来阿玛给我选了个脾气秉性好,爱好还一样的福晋。”
胤禛驻足,侧头瞧了胤祥一眼:“我见过你福晋在马上的风采,是旗人姑娘中难得出挑的。”
“所以,四哥你说我得了这么个好福晋,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胤祥拽着奴才递上来的马缰,抬手抚了抚骏马鬃毛,“无论怎样,我心里始终感激阿玛。”
胤禛叹了口气,紧紧握住胤祥的肩膀。
老十三本身是个闲不住的人,胤禛叫他监管大觉寺修建工程,他很快和雷家老二碰了面,商量好建个怎样的禅院既不毁西山景致又符合大觉寺的地位。
于是从十月底开始,兆佳海青白日里又见不到自家十三爷了,可是她心里清楚,十三爷有事做的时候才是他最有风采的时候。他本就是一条蛟龙,该在大海中搅风弄雨,关在自家府中,迟早会出问题。
胤禛近来也很清闲,皇阿玛交代的事情做好后,他得空便来大觉寺,看一看禅院修建的准备工作,看一看山,看一看水。
胤祥挽着袖子迎出来,完全不是数九寒天应该有的一副打扮。
胤禛示意苏培盛把带来的狐裘给胤祥披上,责备道:“也不瞧瞧都几月了,撸着个袖子,是嫌自个儿身子还不够差么?”
“谢四哥。”胤祥瞧了瞧刚披到身上的这件簇新狐裘,笑道,“秋日里才猎到的狐狸,四哥就这么把这件新外裳披到我身上,是不是忒大方了些。”
“讨打!”胤禛抬手轻拍了一下胤祥的后脑勺,“那一箱子名玩字画才送到你府上没几日吧,这么快就把四哥的好全忘了?”
“四哥你先瞧瞧图纸再说。”胤祥领着胤禛进了一间禅房,雷老二口中叼着一根笔,耳上别着一根笔,右手还握着一根笔。作为皇家御用设计师,雷老二这身装扮简直就像个民工,与身份极不相符。
胤禛解下披在身上的狐裘交到苏培盛手上。
胤祥眼睁睁瞧着自家四哥从一位华贵的皇家阿哥‘变身’成‘仙风道骨’的儒士,叹道:“四哥你今儿个这身装扮若是被阿玛瞧见,准保会受好一顿教训。”
“会么?”胤禛不以为意,“我以为这身袍子与我此刻的心境极为相称。”
“四哥你高兴就好。”胤祥这个做小弟的当然是兄长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拿起桌角的一叠图纸递上去,胤祥又说:“雷老二改了好几稿了,这份我觉着还不错。不过银子终归是四哥出,最后的主意还是要四哥来拿。”
胤禛随意翻了翻,从基础到顶部,设计的不可谓不精细。雷老二此刻还在凝眉画着什么,仿佛来人是谁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胤禛走到书案一旁,看着雷老二笔下禅房屋顶的设计,不得不叹服雷家人祖传的灵感与技艺。
直至最后一笔勾勒而成,雷老二才松了一口气,搁下毛笔,朝着胤禛一拱手:“王爷请恕奴才方才无礼之处。”
“本王还道你已入了定,不知道来人究竟是谁呢。”胤禛小心翼翼拿起书案上摊放的那张纸,目光中透着赞许,“老十三是个会挑人的,我只道你对皇家园林的修建颇有心得,不成想你设计起禅房来也有些模样。”
“王爷谬赞。”雷老二腼腆一笑。
胤祥已站在胤禛身边,问道:“四哥是看中这套图纸了?”
“你原就看中了,我还会看不中么?”胤禛将手中图纸放回到桌上,转头看着雷老二道,“盖好了这座禅院,雷家人前途无量。”
“谢王爷、十三爷赏识。”雷老二这种手艺人天生便有一种单纯的执著劲儿,心思都花在了手艺上,嘴就显得笨了些。
胤禛也不是太在意一个手艺人究竟会不会说话,办好了差事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过微微颔首,示意苏培盛将笔墨纸砚取出来。
小沙弥走进禅房,合十道:“施主,您吩咐的已经备好,请随我来。”
胤祥奇道:“四哥准备在大觉寺挥毫?”
“今儿个闲来无事,我这个闲人还是想给自己找些事儿做。这儿若是不需要你,随我一道?”
胤祥看了一眼雷老二,后者笑道:“十三爷放心,收尾的工作奴才一个人也可做好。”
“那我就去瞧瞧四哥你的字是不是又长进了。”
穿过画着五彩祥云的游廊,胤禛和胤祥在小沙弥的指引下走进一间装饰典雅的屋子。与前院禅房不同,这屋子雕梁画栋,颇有几分烟雨江南的意思。
胤禛见性音并不在此处,不由问那小沙弥:“性音禅师‘又’有‘小友’造访?”
小沙弥回说:“禅师有意带着年施主来此与施主谈禅论道,只是不知施主能否首肯。”
胤禛眼睑一垂,嘴角微微挑了挑:“既然是禅师的小友,想来佛法造诣颇高,胤禛得以和她攀谈一番,也是幸事。”
“阿弥陀佛。”小沙弥完满完成性音禅师交代下的任务,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两位施主请稍等。”
待那小沙弥将屋门关好,胤祥低头笑道:“四哥怕不是早就想着同那位‘年施主’谈禅论道了?”
胤禛瞟了老十三一眼,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当然不能当着弟弟的面承认:“好奇而已。年亮工行事张扬,他家小妹竟然能静下心来研习佛法,怪事。”
“听说年梦竹是年遐龄的老来女,虽得宠爱,却并不似八旗贵女一般娇气,还颇有些骑射功夫。”对于有可能进四哥后院的人,胤祥还是花了些心思打听了一番,虽然不论结果如何,只要阿玛一道圣旨下来,你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哦?”胤禛去握毛笔的动作稍有停顿,不由问道,“她竟还擅长骑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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