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被墨浸透的粗布,慢悠悠地罩下来,先是吞了亳州城头的垛口,再漫过护城河的水,最后将明道宫的飞檐也裹进一片昏沉里。议事堂里早已点起了烛火,十几支牛油烛被风从窗缝里灌进来的气流吹得摇晃,将案上那张《两淮舆图》照得忽明忽暗。图上用朱砂标出的金军动向,像一道道刚凝住的血痕,从太康县一路蜿蜒过来,直逼亳州城南,看得人心里发紧。
赵构站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地图上太康县的位置。那里的朱砂点被反复摩挲,边缘已经发毛,露出下面泛黄的麻纸。昨夜派去的斥候刚传回消息:金军焚了太康粮仓后,并未像预想中那样衔枚疾进,反而在城外十里坡扎下了连绵的营寨,黑沉沉的帐篷一眼望不到头,连炊烟都比寻常军营稠密些——明摆着,是在等援军。
“他们在等完颜宗弼的东路军。”赵构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沉寂,带着烛火烤过的微哑。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阶下站着的十几位将领,“完颜宗翰想等东西两路合围,把亳州变成第二个开封。到时候四面合围,插翅也难飞。”
阶下的将领们齐齐躬身,甲叶相撞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是冻住的冰碴在碰撞。这些人多是从东京溃退下来的禁军将领,身上的铠甲还带着未擦净的血污和锈迹,有的护肩缺了一角,有的战袍被箭射穿了洞,用粗麻线胡乱缝着。他们的脸上还留着靖康之变的惊魂未定,眼神里藏着化不开的惶惑,直到今日清晨岳飞带着三千兵马开拔驰援东京的消息传开,那惶惑里才勉强透出点活气。
“陛下,”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郭仲荀往前挪了半步,他的铠甲是庆历年间的旧物,甲叶上的鎏金早已磨尽,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斑驳的光,“我军在亳州满打满算不过万余兵马,其中大半是新募的乡勇,连弓都拉不开,手里的兵器不是生锈的刀,就是农户捐的铁锨……怕是……怕是挡不住金军的铁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烛火的噼啪声吞没。站在他身后的几位将领也跟着点头,有人忍不住低声附和:“郭将军说得是,金军的铁浮屠踏过来,咱们这点人,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赵构的目光落在郭仲荀发白的鬓角上。这位老将军从徽宗朝就跟着禁军,靖康那年护着他从东京一路逃到商丘,又从商丘奔亳州,鞍前马后从未有过二心,只是这骨头,终究是被一路的溃逃磨软了。“挡不住也要挡。”赵构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往骨头里渗的分量,“传朕的旨意:命亳州周边五县的乡兵即刻集结,由郭将军统一调度,在城外十里铺构筑三道防线。第一道用鹿砦,第二道挖壕沟,第三道……”他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地图上,“用民房的门板、石碾子垒成墙,就是拆了半座城,也要把这道防线立起来!”
郭仲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乡兵……乡兵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让他们去挡铁骑,这不是……这不是送命吗?”
“送命也得去!”赵构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砚台被震得跳起来,浓黑的墨汁溅在舆图上,晕开一片漆黑,恰好盖住了“亳州”两个字,“当年太宗皇帝在高粱河,身边只剩残兵数千,不也凭着一股血气反败为胜?金人也是肉长的,他们的马要吃草,他们的兵要吃饭,他们的刀砍多了也会卷刃!”
他从案后走下来,一步步走到将领们面前。烛火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那双昨夜还浸在井水里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你们跟着朕从东京逃到商丘,从商丘逃到亳州,”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还要逃到什么时候?逃到长江以南,躲进扬州的画舫里?还是逃到大海上,靠着渔船过日子?”
将领们的头垂得更低了,甲叶的碰撞声渐渐停了,只有烛火在风里“噼啪”作响,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群羞愧的囚徒。赵构看着他们,忽然想起九百年后纪念馆里那些锈迹斑斑的兵器——有农户的铁叉,有书生的砚台,甚至还有老妇人的捣衣杵,讲解员说,这都是当年百姓抗金时用的“武器”。
“朕知道你们怕。”赵构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更能钻进人的心里,“金人铁骑踏破东京时,朕也怕。宫城里的地砖被马蹄震得发颤,哭喊声响成一片,朕躲在夹墙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话让将领们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他们从未听过官家说这些,在他们眼里,这位年轻的天子虽不算勇武,却也该是金枝玉叶,何曾受过那般惊吓?
“可后怕有用吗?”赵构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陈东死了,欧阳澈死了,开封城里的百姓死了成千上万,他们难道不怕吗?但他们敢站出来,拿起刀,对着金狗说不!陈东在刑场上喊‘还我河山’,声音能传到应天府的宫墙里;河北的王彦带着八字军,脸上刺着‘赤心报国’,在太行山里啃树皮也不肯降;就连开封城里的老秀才,都敢抱着石碑往金兵的马头上撞!”
他指向舆图上蜿蜒的黄河故道,那里用墨笔圈着“东京”二字:“那里有宗泽在死守,七十岁的老将,胳膊中了箭还在城头督战;有岳飞在驰援,带着三千兵马就敢往刀丛里闯;还有河北数十万义民,拿着锄头镰刀,在冰天雪地里跟金兵拼命。他们在等什么?在等朕,在等你们,在等这面大宋的龙旗,能真正竖起来,告诉他们——朝廷没有忘,官家没有跑!”
郭仲荀猛地往前一步,“噗通”跪在地上,铠甲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震得烛火都晃了晃。“臣……臣该死!”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花白的头颅重重磕在地上,“臣愿领兵死守亳州,与城池共存亡!若让金狗前进一步,臣提头来见!”
“不是死守。”赵构伸手扶起他,指尖触到老将军铠甲上的冰冷,“派一支小队,今夜绕到太康县西,放火烧了金军的草料场。他们不是等援军吗?朕就让他们等个空!”
“烧草料场?”有将领眼睛一亮,“金军的营寨戒备森严,怕是不好靠近……”
“找熟悉地形的猎户带路,从芦苇荡里绕过去。”赵构走到舆图前,用手指划出一条隐蔽的路线,“带足火油和硫磺,夜里风大,一把火就能烧穿天。他们没了草料,战马跑不动,看他们还怎么合围!”
将领们的眼睛一个个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火把。方才的怯懦被一股血气冲散,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忍不住低呼:“陛下英明!”
议事堂的门被推开时,带着一身寒气的康履匆匆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这内侍的脸冻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冰碴,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官家,岳统制出发前,让人快马送来这个。”
赵构打开木盒,里面是半截染血的枪缨,红绸子被血浸透,硬邦邦的,还带着股淡淡的铁锈味。底下压着张字条,是岳飞刚劲的笔迹,墨色很深,像是蘸了血写的:“末将此去,必斩将夺旗,为陛下前驱。枪缨在此,如岳飞在侧。”
他捏着那截枪缨,粗粝的布料磨得指尖发疼,却像是握住了一股滚烫的力量,从指尖一直烧到心口。“好个岳飞。”他低声道,眼里的光比烛火更烈,“康履,再备一份粮草,给梁山泊的张荣送去。告诉他们,朝廷承认他们的义兵身份,只要肯抗金,粮草军械,朝廷给!官职爵位,朝廷赏!”
康履愣了一下,手里的木盒差点脱手:“梁山泊?那些……那些草寇?他们前几年还劫过官粮……”
“能杀金狗的,就是大宋的好男儿!”赵构把枪缨塞进怀里,那里紧贴着心口,能感受到布料下的温热,“传旨下去,凡愿抗金者,不论出身,有功皆赏,有罪皆赦!就是前几日还在跟朝廷作对的,只要肯提刀杀金狗,朕一概既往不咎!”
夜色渐深时,亳州城的街巷里响起了集结的号角。“呜呜”的号声穿透了薄雾,惊醒了沉睡的百姓。乡兵们扛着锄头铁锨,举着自家的火把,从四面八方往城门口聚拢。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庄稼人的憨厚,眼神里却透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有白发苍苍的老汉,拄着拐杖也要跟着去;有刚过门的新媳妇,给丈夫塞了块热饼,自己也拿起了砍柴刀。
城头上的龙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扫过冰冷的箭垛,像是在呼应着远方的烽火。郭仲荀带着一队禁军,正指挥乡兵们搬运石块垒防线,老将军的嗓子喊得沙哑,却依旧精神矍铄,铠甲上的锈迹在火把的映照下,竟像是镀上了层金光。
赵构站在角楼上,望着西南方的夜空。那里隐隐有火光升起,先是一点,很快连成一片,映红了半边天——是去烧草料场的小队得手了。风里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呐喊,还有金人的惊呼,隔着几十里地,却清晰得像是在耳边。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路还有无数艰难,黄潜善未必真心运粮,汪伯彦在睢阳或许会阳奉阴违,金军的援军随时可能杀到,甚至连他自己,都可能在某个深夜被这沉重的历史压垮。但此刻,听着城外传来的操练声,感受着怀里那截枪缨的温度,他忽然觉得,那口九龙井里的寒意,是真的被驱散了。
潜龙已在淮水之畔苏醒,虽未腾渊,却已摆尾,搅起了这乱世的第一圈涟漪。而这涟漪,终将汇成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角楼的风里,仿佛已有了黄河咆哮的声音,有了岳家军冲锋的号角,有了九百年后从未响起过的,属于大宋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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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龙起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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