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毕业的约定

残阳如血,泼在亳州城头的垛口上,把青灰色的城砖染得发红。风卷着沙尘,呜呜地刮过角楼的悬铃,那声音混着远处隐约的马蹄声,像支不成调的丧歌,听得人心头发紧。城砖缝隙里嵌着的枯草被风撕扯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诉说着这座城的疲惫。

赵构站在城楼上,手扶着冰凉的箭垛。箭垛的砖石被历年的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指尖摸上去能触到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箭矢凿出的浅坑,是炮石崩裂的豁口,是无数次攻防战留下的伤疤。他望着西南方向,那里的天际线被一层灰蒙蒙的烟尘笼罩,像块脏污的棉絮,死死堵着人的视线。隐约能看见烽火台的轮廓在烟尘里起伏,昨夜派去太康县烧草料场的小队传回的信号还未散尽,烟火连绵了三个时辰,想来是得手了,可这胜利的烟火里,不知裹着多少大宋儿郎的骨血,多少未寄的家书。

“官家,风大,仔细着凉。”康履捧着件素色披风跟上来,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边角的流苏缠在他枯瘦的手腕上。这内侍的脸色比昨日更白了些,眼下的乌青深得像被人打了一拳,显然又是一夜未眠。他手里还攥着张字条,是刚从睢阳送来的,麻纸边缘卷得厉害,墨迹被雨水洇了半边,晕成一片模糊的黑,看着格外刺眼。

赵构没接披风,目光依旧胶着在远方的烟尘上:“汪伯彦那边,怎么说?”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股沉下去的力道。

康履的喉结滚了滚,像是有块石头堵在那里,声音压得极低:“汪相公说……睢阳的乡兵不肯集结。说是前几日有金狗的游骑过境,抢了三个村子,朝廷的巡检司缩在城里不敢出来,如今反倒要他们去拼命,心里不忿。还有几个保正,带着人躲进了山里,连衙役都敢打,说‘宁见金狗,不见官差’……”

“反了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郭仲荀提着头盔快步走来,铠甲上的铁环撞得“哗啦”响,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几只麻雀。老将军的脸膛被残阳照得通红,像是抹了层血,鬓角的白发沾着尘土,纠结成一绺一绺,看着倒比昨日挺拔了些,眼里的怯懦被怒火烧得干净。“陛下,臣愿领兵去睢阳,把那些胆大包天的刁民抓来,砍几个脑袋示众!看他们还敢不敢抗命,敢不敢说那等混账话!”

赵构转过身,看着他紧握刀柄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得像个疙瘩,虎口处还有道深可见骨的旧伤——是当年在西北与西夏人厮杀时留下的,如今结了层厚厚的痂,像块丑陋的疤。“不必。”他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百姓怕的不是朝廷的刀,是金狗的铁骑,是一次次的失望。”

他接过康履手里的字条,展开时纸角簌簌发抖,像是怕被风撕碎。汪伯彦的字向来圆润,带着股文官的秀气,此刻却写得歪歪扭扭,笔画里透着慌乱,墨迹里还混着些可疑的暗红,像是滴了血,又像是蹭了泥:“……乡兵皆言,前番朝廷征粮,说好‘抗金护家’,到头来却把粮草运去扬州填了官仓。今若再要他们卖命,需陛下亲去睢阳,立誓不南渡,方肯信……”

“荒唐!”郭仲荀气得胡须发抖,手里的头盔“哐当”砸在城砖上,震得尘土簌簌往下掉,“官家万金之躯,岂能去那刁民窝里冒险?汪伯彦是干什么吃的!连这点事都办不妥,不如回家抱孩子去!”

赵构没说话,指尖反复抚过“不南渡”三个字。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得他眼皮发烫。他想起九百年后课本里的“南宋”,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是用黄河以北千万百姓的白骨,堆起来的“偏安”;是用东京城的宫阙、中原的麦田,换来的“太平”。他忽然握紧了字条,麻纸的边缘割得掌心生疼。

“备马。”他忽然说,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落进冰水里,瞬间打破了城楼上的沉寂。

康履和郭仲荀同时愣住了。“官家?”康履的声音都变了调,像被踩住的猫,“万万不可!睢阳离太康不过百里,金狗的游骑说不定就在附近游荡,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大宋的江山,可就真的……”

“朕要是不去,睢阳的乡兵不会信。”赵构把字条叠好,塞进怀里,那里紧贴着心口,能感受到纸页的粗糙和墨迹的冰凉,“他们要的不是圣旨上的空话,是个念想——一个朝廷不会抛弃他们的念想。当年太祖皇帝在陈桥驿,靠的不就是将士们的‘信’吗?如今这‘信’快没了,朕得把它捡回来。”

他看向郭仲荀,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坚定里还裹着点九百年后带来的执拗:“郭将军,你率五百禁军随朕去睢阳。都换上便装,把甲胄藏在粮草车里,别惊动百姓。剩下的人,守好亳州,若金军来犯,就按昨夜议定的章程,用三道防线拖住他们,等朕回来。”

郭仲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官家眼里的光。那光比残阳还亮,带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像极了当年在西北战场上,那些抱着炸药包冲向敌阵的死士。他“噗通”跪下,额头撞在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砖缝里的尘土都跳了起来:“臣……臣遵旨!臣愿以死护驾!若有半个金狗靠近官家三尺,臣便让他们先踏过老臣的尸身!”

暮色四合时,一队人马出了亳州南门。赵构换乘了匹不起眼的枣红马,那马是从农户手里买来的,骨架不算高大,却敦实有力,走在土路上稳稳当当。他身上穿的也不是龙袍,而是件素色的锦袍,外面罩着件玄色披风,看着像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只是腰间那柄嵌着美玉的短刀,隐约透着些不同寻常。五百禁军也都换了便装,青布衫,粗布鞋,手里的长枪换成了短刀,藏在宽宽的袖管里,马蹄裹着棉布,走在土路上,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群夜行的归鸟。

夜风渐起,吹得路边的野草“呜呜”作响,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远处的村落里,偶尔能看见几点昏黄的灯火,却听不见犬吠——那些人家,多半是逃了,或是被金军掳走了,剩下的也都早早吹了灯,缩在屋里瑟瑟发抖。赵构勒住马,望着一片漆黑的村落,村口的歪脖子树上还挂着个破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晃,像只孤独的眼。他想起靖康年之前,这一带还是富庶之地,春来时遍地桃花,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官家,往前再走十里,就是睢阳地界了。”郭仲荀催马跟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股警惕,“斥候回报,附近没发现金狗的游骑,只是……”他顿了顿,语气有些犹豫,像是怕触怒官家,“睢阳城外的乱葬岗,新添了不少坟头,都是没来得及逃的百姓,还有……还有些是被乡兵打死的官差……”

赵构的手猛地攥紧了缰绳,指节泛白,手心的汗浸湿了粗糙的缰绳。他想起驿卒说的开封城外的尸山,想起史书里“靖康之变,中原千里无鸡鸣”的记载。那些字不再是铅印的墨,而是带着血腥味的风,刮得他心口生疼。他忽然夹了夹马腹,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加快了脚步。

快到睢阳城下时,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一阵骚动。郭仲荀立刻示意禁军戒备,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眼神警惕地望向黑暗。只见几个黑影从路边的树林里窜出来,手里举着锄头铁叉,还有人扛着根碗口粗的木棍,嘴里喊着:“站住!什么人!夜里鬼鬼祟祟的,是不是金狗的细作!”

“是自己人。”赵构示意禁军放下刀,翻身下马。脚刚落地,就踩进了片湿泥里,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布鞋,冻得他打了个寒颤。那些黑影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衣着,还有身后的五百人马,顿时慌了神,有个年轻些的,手里的铁叉“哐当”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你们是朝廷的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往前挪了两步,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扁担,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俺们……俺们不跟官差走,要杀要剐,就在这儿!”

赵构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缩在黑影里的人——有背着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拐杖的老头,还有几个半大的少年,手里紧紧攥着石头。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敌意,只有恐惧,像群受惊的兔子。

“我不是来抓人的。”赵构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弯腰捡起地上的铁叉,递还给那个年轻人,“我是来看看你们,看看睢阳的百姓,过得好不好。”

老汉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你……你是谁?”

赵构笑了笑,指着远处的烽火台,那里的烟火还未散尽,在夜空中拖着长长的尾巴:“我是大宋的官家。你们怕金狗,我也怕过。可怕没用,得拿起刀,跟他们拼。今日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朝廷不跑了,我也不跑了。你们若信我,就跟我一起守睢阳,守这淮河两岸的土地。若不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我就在这城下等着,等你们想通了,再喊我一声‘官家’。”

夜风忽然停了,路边的野草不再发抖。老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不像以前那些官老爷,没有傲慢,只有真诚,像极了多年前,父亲说过的“太祖爷的样子”。他忽然“噗通”跪下,手里的扁担“哐当”掉在地上:“草民……草民参见官家!”

身后的人也跟着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像倒伏的庄稼。有妇人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声里带着委屈,也带着点久违的希望。

郭仲荀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忽然明白,官家要捡回来的“信”,不是靠刀,不是靠圣旨,是靠这颗肯弯下去的心。

远处的睢阳城头,忽然亮起了一盏灯,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很快,整座城都亮了起来,像条在黑暗中苏醒的龙。

赵构望着那片灯火,忽然觉得,这淮水两岸的烽烟,不仅仅是战火,更是希望的火星。只要这火星不灭,总有燎原的一天。他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美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颗跳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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