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天空被高楼切成窄长的缝。我坐在咖啡馆最靠窗的位置,看外面人流如织,却听不见声音,像坐在一列永不停站的夜行火车里。要下雨了,空气里那股潮湿的、微咸的味道漫进来——不是这座海滨城市的味道,是很多年前,在另一个更宁静、更湿热的小城街边,从一杯滴漏咖啡里升腾起来的,关于远方的全部记忆。
记忆是有形状的。它像海里游弋的带鱼,闪着银灰色的、断续的光,缓缓漂来。
出境大厅的喧嚣在身后合拢。一步迈过海关那条黄线,世界陡然安静,继而被另一种更稠密、更芜杂的声浪包裹。桥不长,却能感到空气的密度在变。风从另一端吹来,带着陌生的植物腥气与摩托尾烟的混合气味。
仅仅一桥之隔。
桥那头,是整齐划一、簇新高耸的楼群;桥这头,是挤挨在一起的“细条楼”,瘦高,色彩斑驳,阳台伸出,晾晒着生活的万国旗。广场不大,摊贩的炉火映着女人们包裹在奥黛里的窈窕身影。站牌上的字弯弯曲曲,像神秘的咒语。火车站是鹅黄色的,陈旧,却有一种被时间抚摸得温润的质感。人群说着一种奇异的语言,音节短促跳跃,真像在敲击空心的竹筒。我们这一行人——导演沉稳如指挥,老彭目光早已猎奇般游移,大李默然扛着设备,欧少整理着本不乱的衬衫,丽莎的波西米亚长裙曳地,而陈心怡,一身学生气的装扮——站在这里,像几滴突兀的油,浮在这锅沸腾而陌生的汤上。
本地人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我们,好奇,淡然,旋即移开。她们是被观看的风景,也在贪婪地观看。老彭的相机快门声细密,他的“瞄准镜”里,是那些白衣奥黛的年轻侧影。
米轨火车小得像童年的玩具,开动起来,哐当哐当,节奏舒缓得近乎催眠。车厢老旧,灯光昏黄,我们像被塞进一个摇晃的时光胶囊。躺在狭窄的铺位上,身体的感知被放大,每一次起伏,都像骑在旋转木马上,被抛起,又落下,抛向未知的、黑丝绒般的夜空。在这一起一伏的间隙里,白日那些鲜活的色彩与声音沉淀下去,只剩下铁轨无尽延伸的韵律,和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对“别处”的、微亮的期待。
被火车长鸣刺破黎明,河内到了。晨光熹微,给一切罩上淡青的纱。
吴伯伯在站台人群中,像一枚温润的玉。西装,金丝眼镜,一丝不苟的鬓发,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与对比。他笑容里的熟稔,瞬间抚平了我们这群“异客”的局促。司机沉默,笑容很淡,专注地看着前方,仿佛手握的不是方向盘,而是通往这座城市心脏的密钥。
车驶入街道。摩托车潮是河内流动的血脉,轰鸣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向四面八方散去,生生不息。空气被发动机烤暖,混着椰油、香茅和未散尽的夜露气息。路旁高大的树木展开浓荫,光影在车窗上飞快流动。一条宽阔而水流矜持的河出现又退后,然后,车停在一条小街旁。
早点的热气与喧嚣扑面而来。长长的条桌,巨大的盆,雪白的米粉,鲜红的生牛肉,翠绿的香叶,金黄的柠檬,火红的小米辣……色彩泼洒得如此任性而饱满。吴伯伯无需多言,只几个手势,陈心怡他们面前便摆上了海碗。汤是滚烫的,当着面,将米粉与肉片汆烫,合着热汤倾入碗中。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挤入柠檬汁,撒上辣椒,搅拌。第一口,味觉的防线全面溃退。粉的软滑,肉的鲜嫩,汤的醇厚,柠檬尖锐的酸与小米辣野蛮的香,在口腔里掀起一场清新的风暴。一夜颠簸积攒的疲惫与饥渴,被这一碗热腾腾的“混沌”熨帖得干干净净。我们埋头,只剩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喉咙里满足的叹息。
早点摊隔壁,就是咖啡馆。极小的门脸,几张矮塑料凳散放在人行道上。吴伯伯自然地带他们坐下,如同回家。
时间在这里,忽然被调慢了流速。邻座的老人戴着眼镜读报,杯中咖啡只剩深色的残迹;几个年轻人低声谈笑,手指间烟雾袅袅。没有行色匆匆,没有心不在焉,只有咖啡,和咖啡带来的、属于此刻的宁静。
陈心怡的目光被柜台后的女孩吸引。她神情专注,仿佛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将深褐色的咖啡豆倒入磨豆机,闷响过后,粉末散发出粗砺的焦香。然后是用具——一个铝制的小壶,壶身布满细密的孔洞,架在透明的玻璃杯上。她将咖啡粉倒入壶中,轻轻压实,再缓缓注入滚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褐色的汁液,不是倾泻,而是一滴,一滴,又一滴,从容不迫地,从孔洞中渗下,汇入下方的玻璃杯。那过程极其缓慢,慢得你能看见每一滴形成的饱满弧度,听见它“嗒”一声轻响,落入杯底,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香气,就在这时,不再是飘来的一缕,而是弥漫开来的、具有质感的雾。它带着坚果的醇厚,巧克力的微苦,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热带阳光与土壤的野性芬芳,充盈了小小的店铺,也缠绕住每个人的呼吸。
等待的十分钟,像被拉长成一个悠长的午后。期盼在寂静中酝酿得愈发醇厚。
杯子终于送到面前。深黑,浓稠,几乎不透光。导演熟练地加半勺糖,轻轻搅动。欧少模仿着,啜饮一口,夸张地喟叹:“醇!够劲道!”老彭性急,一大口灌下,顿时被烫得龇牙咧嘴,苦味让他整张脸皱成一团,惹来欧少毫不留情的嗤笑:“牛饮!”
陈心怡学着吴伯伯,什么也不加。端起杯子,那股霸道的香气先一步攻城略地。闭眼,小心地呷一口。滚烫的液体触碰舌尖,极苦,像一枚黑色的针,刺穿了所有浮泛的味蕾。但就在这苦味试图统治一切时,一种奇妙的回甘,从舌根深处,幽幽地、执拗地泛上来。那不是糖的甜,是一种更复杂、更隐晦的滋味,像是被苦味逼出的,生命本身的底味。紧接着,香气从鼻腔反冲上来,浓郁、扎实,带着热带雨林般的层次感。
一杯咖啡,竟藏着如此跌宕的剧情。
陈心怡一口,一口,慢慢地品。窗外的摩托车声、人声、市井的嘈杂,渐渐退成遥远的背景音。身体里最后一点倦意,仿佛也被这浓黑滚烫的液体溶解、驱散。阳光此刻正烈,慷慨地泼洒在街道上,万物轮廓清晰,熠熠生辉。
他们起身,汇入街巷的人流。步履不知不觉间变得轻快、有力。杯底残存的,不只是咖啡的印记,还有一种被这异国的晨光与浓香灌注饱满的、沉甸甸的精神。前方,城市的喧嚣正像花朵一样盛开,而他们,大步流星,走入了这幅画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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