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安!河内

酒店房间的空调发出持续的、低微的嗡鸣,试图滤去窗外的溽热。陈心怡躺在过于柔软的床上,身体陷落,思绪却悬浮着。昨天的一切——火车的摇晃、米粉的酸辣、咖啡的浓苦——像未经剪辑的毛片,在脑海里无序闪回。直到宋青峰敲门,用他那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平稳声线宣布:出发,去感受河内。

“纸上得来终觉浅。”车上,宋青峰对着窗外流动的街景说道,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他指的是行前啃下的那些关于东南亚文化的厚书,与教授漫长的访谈录音。陈心怡明白他的意思。知识是地图,而呼吸着的、喧嚣着的此地,才是真正的疆域。吴伯伯坐在副驾,侧过身,笑容将他眼角的纹路撑开成温暖的扇形。有他在,地图上那些陌生的地名,似乎自动生出了温度与气味。

第一站是巴亭广场。空旷,是陈心怡的第一印象。一种被精心维护的、庄严的空旷。与北京那个同名广场令人屏息的宏伟尺度不同,这里更像一个被城市紧紧环绕的、疏朗的庭院。明黄色的欧式建筑在亚热带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欢快的威严。卫兵伫立如雕塑,与穿梭的游客互不侵扰。吴伯伯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却清晰,将“巴亭”这个地名从地理坐标,拉扯进历史的硝烟与革命的激情里。抗法,八月革命,命名……词汇本身带着重量。陈心怡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片纯粹的、被建筑物切割得规整的蓝天吸引。在这里,历史是被言说、被展示的固体。

移步至广场西侧,氛围悄然转换。胡志明故居,那座简朴至极的高脚屋,像一枚安静的印章,摁在这片政治广场的边缘。木材呈现出经年累月的温润黯色,与广场建筑耀眼的明黄截然两途。走进,陈心怡感到一阵微妙的凉意,并非来自温度,而是源于一种极度克制的、几乎剔除了所有个人痕迹的生活呈现。简单的家具,纤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吴伯伯的表情变了,之前的开朗被一种沉静的敬慕取代。他讲述胡志明的生平,语速放慢,每个字都斟酌过。陈心怡听着,目光却穿过没有墙壁的会议室,望向屋外。那里,高大的树木恣意生长,浓绿欲滴,环绕着一池幽静的湖水。极简的人为秩序,与蓬勃的自然野趣,仅隔数步,形成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张力。她忽然想,真正的力量,或许并非填满,而是留白;并非彰显,而是退隐。这位领袖选择住在这里,每日面对这一窗青翠,他看到的,是与广场上集会人群所见一样的“国家”吗?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在心里投下一片小小的、清凉的阴影。

吴伯伯的魅力在合影时达到顶峰。他亲切,博学,毫无架子,瞬间成了全团的“学术偶像”兼“吉祥物”。轮到她时,老人干燥温暖的手掌轻搭在她肩头,低声问年龄,然后笑着说:“还是个孩子呢。”那笑容里有长辈的慈和,也有一丝她当时未能即刻理解的、遥远的慨叹。当欧少追问出他外交部退休官员的身份时,空气里荡起小小的惊叹涟漪。宋青峰适时点明,此次拍摄正是吴伯伯竭力促成。敬意之上,又叠加了一层责任。老彭那句“信任”的调侃,被宋青峰以“国际视角”轻轻挡回,却也落在了每个人心上。此行非比寻常,他们不仅是记录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被观看的“中国面孔”。一种微妙的、集体的自觉,在玩笑与合影的快门声中,悄然凝结。

还剑湖是另一番天地。如果说巴亭广场是庄重的“客厅”,这里便是城市温润的“肺叶”。浓荫如盖,湖水沉碧,红色的栖旭桥如一抹横陈的胭脂,连接着现实的喧嚷与玉山寺的幽静。看到那座典型中国风格的寺庙,看到门上熟悉的汉字楹联——“临水登丘一路渐入佳境,寻源访古此中无限风光”,陈心怡竟有刹那的恍惚。斗拱飞檐,色彩鲜丽,时光与空间仿佛在此折叠,将她短暂地抛回闽粤的某个古镇。这感觉奇异而亲切,是一种在他乡撞见故知文脉的安心。

然而,吴伯伯讲述的“还剑湖”传说,则将这点安心轻轻戳破。黎太祖的神剑,用以抗明,最终被神龟索回。吴伯伯讲完,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略带尴尬的笑意。那笑意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团队方才其乐融融的湖面。大家瞬间静了,先前热烈的提问欲冻结在脸上。气氛有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跌落。那段于越南而言是英雄史诗的传奇,于他们这些中国人的耳中,却触及了历史叙述中另一个冰凉的侧面。原来,同一片湖水,滋养的记忆可以如此迥异。宋青峰熟练地转移了话题,大家也配合地“心照不宣”,让笑声重新响起,但那笑容底下,某种天真烂漫的游客心态,已经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文化接触的暖流之下,历史的暗礁时隐时现。

正午的阳光暴烈,将法式建筑的黄墙炙烤得近乎燃烧。回到酒店,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将思考的涟漪暂时抚平。

次日清晨,陈心怡是被教堂钟声与身体的酸痛共同唤醒的。那钟声悠远,带着异教的庄严韵律,穿透不甚隔音的窗玻璃,在她昏沉的意识里“来回摇摆”。酒店的弹簧床垫过于柔软,一夜沉睡,仿佛不是休息,而是持续一场缓慢的陷落。起身时,筋骨像生锈的零件,咯吱作响,与昨日火车上“云端”的颠簸感衔接,完成了一次从虚浮到沉坠的完整体验。吴伯伯精神矍铄地出现在门口,红光满面,与她的萎靡形成鲜明对比。她摸着后腰,那句“有没有硬板床”的呐喊在舌尖滚了又滚,终是咽了回去。在一个宣称“设施很好”的异国酒店,提出如此“非分”的要求,显得自己格外娇气与格格不入。她选择沉默,将不适折叠,塞进身体的角落。

早餐的自助餐厅弥漫着一种全球化的、无趣的妥帖感。食物中规中矩,缺乏街头早市那种泼辣的生命力。然后,她看见了吴伯伯餐盘里那个“东西”。外表似蛋,却透着不祥的灰青色,隐隐有斑驳的纹路。

“寡鸡蛋。”吴伯伯热情地介绍,语气平常得像在介绍一枚煎蛋。接着是那套关于“养颜”、“大补”的说辞,对象特指“女人”。陈心怡愣住了。那不是一个食物,更像一个来自陌生生命体系的、沉默的邀请,或者说,考验。宋青峰注意到了她的犹豫,投来询问的一瞥。他的反应很“宋青峰”:理性,保持距离。“男人的早餐很简单”,他划清了界限,将选择的压力完整地留给了她。丽莎的加入,带着对“美容”标签的本能向往,无形中推了她一把。在两位女性构成的、微妙的同伴压力下,在吴伯伯殷切鼓励的目光中,好奇心与一种不愿示弱的心态混合,她拿起了那枚蛋。

触感微凉,坚硬。学着吴伯伯的样子,蘸上来历不明的深色酱料,送入口中。最初的腥尚可忍耐,像一种浓烈的、陌生的泥土气息。她机械地咀嚼,吞咽,心里默念着“文化体验”、“入乡随俗”。吴伯伯的微笑是持续的催化剂。直到某一口,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纤维般的触感,轻轻扫过她的喉壁。

像一根针,刺破了所有勉力维持的“适应”假膜。

思维瞬间为那触感赋予了形象——未成形的雏绒,细小,柔韧,是生命中断的痕迹。胃部猛然收缩,如同遭遇突然袭击的柔软腔体,一股强大的、原始的推力自下而上,不容分说。牛奶、面包、还有那未及完全消化的“寡鸡蛋”的混合物,冲破了所有文明教养设下的闸门。

呕吐是狼狈的,是身体最直白的拒绝与抗议。在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地上,她弯着腰,丽莎的手在她背上轻拍,节奏慌乱。她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干呕,眼泪生理性地涌出。那一刻,她不是摄制组的成员,不是一个力求专业的文化记录者,只是一个被自己的身体背叛了、困在异国卫生间里的、脆弱不堪的年轻女人。

宋青峰递来的白水,温度适宜。吴伯伯焦急的自责,显得遥远。宋青峰那句“空腹喝牛奶”的解释,是一种体面的解围,将这场意外从文化冲突的层面,拉回到寻常的生理不适。她接受了这种解围,用糖水漱口,用虚弱的微笑表示“没事”。风波似乎过去了。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当她在休息后,看着摄制组其他人——宋青峰与阮先生(那位新来的、中文流利的越南联络员)低声核对行程,老彭检查着设备,欧少和丽莎讨论着光线。

前往顺化的旅程即将开始。车窗外的河内街景向后飞掠。陈心怡靠在椅背上,胃里空荡,却不再翻涌。

她知道,拍摄尚未正式开始,但对她个人而言,最重要的一组镜头——那些对准内心地貌的、无声的曝光——已经悄然启动了快门。前方的古都顺化,等待她的,将是另一种更为厚重、更为悠长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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