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静静地泊在顺化皇城护城河支流的一湾水面上。傍晚刚下过一场急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植物根茎被润泽后的清新气味,混合着远处厨房隐约飘来的鱼露与香茅的辛香。这是一艘改作餐厅的旧游船,木雕窗棂,布艺灯笼在渐暗的天光里透出暖黄。甲板上的水渍未干,倒映着岸边古树庞大的、墨绿的影。
摄制组围坐在舱内两张拼起的长桌旁。菜还未上,柠檬汁在玻璃杯里浮沉着嫩绿的切片。阿阮——越南□□门派来的联络员,一个说话轻声细语、总是带着恰到好处微笑的年轻人——正用流利的中文介绍行程。他的周到,像一层柔软的衬里,包裹着初到异国工作可能产生的所有毛糙与不安。
宋青峰靠在椅背上,听着,目光却缓缓扫过他的队员们。窗外最后的天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薄薄的阴影。这个由他一手招募、打造的“杂牌军”,此刻在越南顺化的一条船上,即将开始一项关乎“国际声誉”的拍摄。他想起下午在车上,老彭照例鼾声如雷,丽莎裹着披肩假寐保养,大李沉默地望着窗外飞逝的、充满陌生感的风景,眼神像在自动取景。欧阳褀航——那个被戏称为“欧少”的编辑——则和自己及阿阮低声讨论着明天开始的拍摄细节,声音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还有陈心怡。那姑娘坐在丽莎旁边,小口啜饮着柠檬汁,偶尔抬眼望向窗外的河岸与更远处朦胧的皇城轮廓,眼神里有好奇,有不易察觉的紧张,或许还有一丝白天在河内因“寡鸡蛋”而起的尴尬残留。这让他想起她面试时的样子,战战兢兢,问及为何来电视台,只憋出一句“因为喜欢”,脸涨得通红,但眼睛很亮。
“杂牌军。”他心下又掠过这个词,没有贬义,更像一种昵称。专业的电视台队伍自然有它的规范与效率,但他宋青峰要的,似乎总是一些规范之外的东西,一点野生的活力,一种未被完全打磨的、带着毛刺的真诚。就像这顺化,在他眼中不像陈心怡感觉的“不施粉黛的娟秀女子”,而是一部缓缓播放的、带着噪点的年代剧,布景是百年前的皇城、法式楼房、手工作坊,演员是穿着奥黛穿行其间的男女,剧情琐碎日常,却因那种“仍在沿用”的真实感而韵味悠长。他的队伍,某种程度上也散发着类似的气质:成分复杂,经历迥异,甚至谈不上多么科班出身,但他们身上有种“仍在生活”、“仍在渴望”的生动。
“导演,想什么呢?”欧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菜已上桌,一大盆热气蒸腾的顺化特色酸鱼汤,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在想明天的镜头。”宋青峰收回目光,举筷示意大家开动,“顺便想想你们这几个‘奇珍异宝’。”
欧少笑起来,他知道导演的脾性。这个理工程序员出身的研究生,如今是组里的首席编辑。他的转型堪称“离经叛道”——母亲是文学教师,从小用《刘三姐》《五朵金花》《魂断蓝桥》这些老电影为他启蒙了一个光影编织的梦。理工科的训练给了他严谨的逻辑和快速学习的能力,母亲熏陶的文史底蕴则让他能写一手漂亮解说词,谈起历史典故头头是道。宋青峰招他,看中的就是这种“文理混搭”可能产生的奇妙化学反应。当然,还有他那份毫不掩饰的、近乎天真的热情,以及被调侃为“民国贵公子”般略带张扬的自信。这份自信时常与另一个人的直率产生火花。
“奇珍异宝?我看是‘牛鬼蛇神’吧!”老彭夹了一大块鱼肉,含糊地接话。彭建军,组里年纪最长的摄像,前婚庆摄影师,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性子也像他常喝的二锅头,直辣。他对欧少总有点“既生瑜何生亮”的微妙情绪,尤其当欧少摆弄他视为命根子的摄影器材时。“某些人啊,字儿码得漂亮,就想来抢我们扛机器的饭碗,不安好心。”
“彭老师,这叫跨界学习,提升团队综合战力。”欧少不恼,反而笑嘻嘻的,“再说,您那台宝贝摄像机,上次微调跟焦环,是不是我帮您校的?”
“那……那是意外!”老彭噎了一下,随即又理直气壮,“机器就像老婆,能随便让外人碰吗?”这话引来一阵哄笑。老彭的“爱机如命”和“欣赏一切美好事物(尤其是美女)”一样,是组里公认的标签。他技术扎实,肯吃苦,大包小包的设备扛起来从不含糊,是团队可靠的基石,尽管这基石时常因为一些口无遮拦的大实话而显得有点“晃”。
笑声中,丽莎优雅地剔着鱼刺,接口道:“要我说,咱们这支队伍,主打一个‘反差’。比如咱们的李师傅,”她朝安静吃饭的大李抬抬下巴,“店里守着金山银山(摄影器材),偏要跟着咱们风餐露宿。”
李雷,大家叫他大李,年轻,个头高,皮肤是常年户外工作的黝黑,卷发,看人时眼神总似乎落在你后方某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家在省城经营着知名的摄影器材店,宋青峰的老主顾。一次关于镜头焦段的深入探讨让宋青峰发现了这个年轻人不仅对器材如数家珍,自己拍的摄影作品更是灵气与技巧兼备。邀请他来组里做兼职摄像和“技术顾问”,是一拍即合。大李话少,但手里出来的画面常有惊喜。他和老彭,一个静如深渊,一个动若脱兔,搭配起来却意外地默契。宋青峰需要这份对技术的痴迷与踏实。
“丽莎姐别说别人,你自己不就是最大的‘反差’?”陈心怡小声说,带着笑意。周丽,自称丽莎,摄制组的制片,也是外联和“大总管”。三十多岁,风情万种,大波浪,夸张耳环,妆容精致,看起来应该出现在时尚派对而非荒郊野岭的拍摄现场。然而正是这个看似娇气的女人,操持着团队繁杂的后勤,从车辆调度到盒饭口味,从对接官员到砍价住宿,手腕圆融,作风利落。她的丈夫是大学里颇有建树的教授,众人常调侃她为何不在家做悠闲的教授夫人。她的回答总是带着看透世情的爽利:“爱情嘛,得时常添点新鲜的防腐剂。我要是变成了他书房里一件固定的摆设,还有什么意思?我得是我自己。”这份通透的独立,让她在时髦外表下,透出一股格外坚韧可靠的力量。
陈心怡想着丽莎的话,不由得出了神。自己呢?在这个“反差”集合的团队里,自己算是什么?一个放弃了父母安排的“安稳前途”,怀揣着残留的文艺梦,凭着一句“因为喜欢”撞进电视台的职场新人。场记,主持,打杂,哪里需要往哪里搬。母亲若在世,会理解吗?还是会叹息她选择了一条“青春饭”的不归路?她悄悄看了一眼宋青峰。是他,在那个简单的面试后,给了她“明天就来上班”的机会。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很直接,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奇怪的信任,仿佛能看到她自己都未完全看清的潜质。
“说到反差,咱们导演才是深藏不露。”欧少把话题引回宋青峰身上,“当过兵,留过学,玩得转最硬的设备,也讲得出最软的……呃,道理。”他差点说出“煽情”,及时刹住车。大家都记得宋青峰关于“热爱与天赋”的那番演讲,那番让欧少和老彭恨不得“写血书”表忠心的鼓动。这个平时看起来冷静甚至有些冷峻的男人,骨子里确实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对影像表达近乎偏执追求的火。他清秀的面孔(在普遍蓄须的导演行当里显得另类)下,是军旅生涯磨砺出的果决和留学经历拓宽的视野,这让他既能宏观把控,又能洞察细微。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宋青峰敲敲桌子,将话题拉回正轨,“菜吃得差不多了,说说正事。明天皇城的祭奠表演,九点开始,流程阿阮已经拿到。老彭,大李,机位你们俩现场再定,我要至少三个角度,游行队伍的特写、中景和皇城建筑背景的大全景不能少。”
老彭和大李点头,神色认真起来。
“欧少,你除了跟拍,还有一个任务。顺化皇城不只是一堆木头石头,它活着的历史在人的记忆里。你联系阿阮,尽快安排,采访一两位本地研究顺化历史的学者,要深入,聊建筑背后的王朝更迭、宫廷生活、礼仪文化。这是我们片子厚度的关键。”
“明白,导演。”欧少立刻应下,眼神发亮,这是他擅长且喜爱的部分。
“丽莎,明天人员进出、可能的临时许可,你盯紧,和阿阮配合好。”
丽莎比了个“OK”的手势,干练十足。
最后,宋青峰的目光落在有些走神的陈心怡身上。“陈心怡。”
“啊?在!”陈心怡猛地回神。
“你的场记本,明天就是时间轴和内容轴的核心,镜头序号、内容描述、时间码,必须清晰无误。另外,观察,用你的眼睛和心去观察,那些表演者的表情,围观者的反应,建筑在特定仪式氛围下的状态,随时记下来,可能成为配音或访谈的灵感。”
“好的,导演。”陈心怡握紧了手中的笔,感到责任沉甸甸地压上肩头,却也有一丝被委以重任的雀跃。
“导演,都安排得这么细了,咱们不就是按部就班拍嘛。”老彭嚼着最后一点食物,说道。
宋青峰却摇了摇头:“按部就班,只能拍出导游片。我们大老远来,不是为了复制旅游宣传册。”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夜色中已亮起灯火的皇城剪影,“欧少提议的学者访谈,是‘历史之眼’。但我们还需要一种‘当下之身’的体验。陈心怡刚才其实提到了一点,”他看向陈心怡,女孩的脸又有些微红,“游客的视角,新鲜的、带着个人感受的视角。这很重要。”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集中了注意力:“我一直在想,除了记录这场表演,访谈专家,我们能不能尝试一点‘情景再现’?不是那种夸张的影视剧扮演,而是用影像的诗意,去暗示、去连接过去与现在。比如,一个穿着奥黛的少女走过长长的走廊,光影移动,仿佛时光流逝;又比如,在某个空寂的殿前广场,用音效和空镜头,让人‘听’到百年前的钟鼓……让建筑不只是被观看的客体,而是能容纳情感与想象的空间。”
舱内安静下来,只有船底轻微的流水声。这个想法有点大胆,超出了常规纪录片的范畴,带着点实验性质。
“导演,您是说要……拍出点‘年代剧’的那种回味感?”欧少最先反应过来,眼神灼灼。
“可以这么理解。找到那种‘陈旧,却让人回味无穷’的调子。这需要你们不只是执行任务,更要调动所有的感知和创造力。”宋青峰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们这支队伍,老彭有他市井生活磨砺出的鲜活视角,大李有对画面质感的静默追求,欧少有文史打底的叙事冲动,丽莎有连接各方的落地能力,陈心怡有未经雕琢的直觉感受……而我,”他顿了顿,“负责把你们这些‘杂乱’的线条,拧成一股有方向的绳,去触碰那个目标。这就是我们‘杂牌军’的打法。”
他没有说“草台班子”,而是“杂牌军”。前者意味着乌合之众,后者,在他说来,却有一种成分复杂但目标统一的豪气与自信。
晚餐在逐渐升温的讨论中结束。离开餐厅船,走在回酒店的路上,顺化夜晚的空气湿润清凉。皇城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天明后被他们的镜头唤醒。
陈心怡走在最后,看着前面队友们的背影:宋青峰挺拔如松,正和阿阮低声确认最后一个细节;欧少和老彭似乎又在为什么小事斗嘴,但肩膀挨得很近;丽莎挽着大李的胳膊,笑着说什么;大李依然沉默,却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也为丽莎留意着。
这是一支多么奇怪的队伍啊,她想。没有一个是“标准答案”,却奇妙地组合在一起,即将共同完成一件她曾梦想过无数次的事情——用镜头去探索、去讲述一个遥远国度的古老故事。而她,这个自认最不专业的“场记”,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母亲的声音似乎遥远了一些,掌心因紧握场记本而微微汗湿,但那不再是紧张,而是一种温热的、充满期待的悸动。
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的镜头将对准这座沉睡的皇城。而此刻,在顺化弥漫着历史尘埃与植物清香的夜色里,这支小小的“杂牌军”,已然校准了他们的内心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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