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被撕碎的剧本

“你和宋青峰怎么分手的?不会是因为你,我了解你对感情的态度。”阿黎轻轻的问。

“因为谁都不重要,我就像一个蹩脚演员,拿到一本最烂的剧本。”陈心仪幽幽的说。

“为什么这么说?”阿黎问。

“人生经历告诉我。”陈心仪似醉还醒。 北京的冬夜,寒气砭骨。ⅩX艺术区边缘的小剧场排练厅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宋青峰在王森的介绍下开始尝试担任编导。陈心仪也在课余时间参加剧组的工作。

《浮城谜事》刚结束首轮联排,主要演职人员和一些圈内朋友聚在后台休息室,借着酒精的热度,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演出,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咖啡和淡淡的烟草混合的气息。

陈雷在剧中饰演男二号的演员,脱下了戏服,换上一件颇具设计感的深灰色高领毛衣和修身黑色外套,更衬得他身形挺拔。他额发微湿,眼神还带着舞台上未完全褪去的激情,拿着一杯威士忌,自然地坐到宋青峰身边的旧沙发上。

“青峰,最后那场雪中诀别,我的情绪推进,你看是不是层次还不够分明?”他凑近些,带着探讨的语气,但声音足以让旁边几位也听到,“说到雪中戏,前两天我可是切身体验了一把什么叫‘风雪夜归人’的苍茫诗意,那感觉,比咱们剧本里写的还要真切几分。”

这话立刻引起了旁边几位演员和助理导演的兴趣,纷纷笑着追问细节。

陈雷呷了一口酒,眼神状似无意地掠过宋青峰看似平静的脸,嘴角牵起一丝属于表演者的、善于掌控氛围的弧度。他刻意将声音压低,仿佛在分享一个珍贵的私人片段,却又确保关键信息能清晰地传递出去:“就上周,咱们去戏剧文学工作坊那次,活动散场后,你们猜我遇见谁了?陈心仪,外语学院的才女。”

宋青峰原本慵懒搭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的手指,蓦地停住了。他没有抬头,目光依然落在眼前矮几上那本划满红色修改印记的剧本上,但整个人的注意力已然被收紧。

陈雷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甚至隐隐感觉到了宋青峰那边传来的低气压,表演欲更盛。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仿佛站在无形的舞台上,开始了他精心编排的“独白”:

“那天晚上,风跟刀子似的,打车没打到,没办法,我们只好顺着路往她们学校方向走。路灯的光是昏黄黄的,透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杈投下来,在地上画出支离破碎的影子,那氛围,静谧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惆怅,比我们舞台设计刻意营造的景深还要有味道。”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回味。

“心仪大概是刚主持完工作坊的交流环节,穿着一条墨绿色的丝绒长裙,外面只裹了件不算厚的米白色羊绒大衣,鼻尖和脸颊都冻得泛红,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水汽……那种情态,真是我见犹怜。”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想象的空间。

“我们一路走,一路聊。起初是聊今晚工作坊的议题,莎士比亚笔下女性的反抗意识,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尤金·奥尼尔戏剧中的悲剧宿命感……你们知道,心仪学识渊博,见解深刻,完全不似一般女学生的浮泛。”他刻意强调了“深刻”二字。

“她跟我说,”陈雷的声音在这里又压低了几分,带着某种仿真的感慨,“她非常欣赏那些能在舞台上完全‘燃烧’自己的演员,说那种将灵魂**裸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专注和投入,具有一种……一种近乎‘致命’的吸引力。她说,这与文学翻译有某种共通之处,都需要一种忘我的献祭精神……”

他巧妙地将一段因为打不到车而被迫同行的、顶多十五分钟的、夹杂着寒冷和匆忙的路程,编织成了一场充满文学隐喻、精神共鸣和暧昧暗示的深夜漫步。他运用演员对台词和节奏的掌控力,在叙述中加入了微妙的停顿、精准的语气渲染和细腻的细节描绘(哪怕很多是虚构的),将一个普通的日常场景,塑造成了一场带有戏剧性色彩的灵魂邂逅。他刻意省略了陈心仪一路都在看手机时间、不断刷新打车软件、以及对他某些过于“表演式”的感慨报以礼貌性微笑的事实,反而将她因寒冷而本能地收紧大衣、抱紧手臂的动作,解读为一种“需要被呵护”的柔弱姿态,将她基于学术背景和礼貌的对话,扭曲成了带有某种倾慕意味的“深度理解”和“灵魂共鸣”。

宋青峰缓缓抬起了头,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聚焦在陈雷那张沉浸在“表演”中的脸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朋友,更像一个严厉的编导在审视一个即兴发挥过度、脱离了角色设定的演员,试图从他过于丰富的表情和过于华丽的辞藻背后,剥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性。陈雷口中那个与他进行深度精神交流、并对“燃烧的演员”流露出“致命”欣赏的陈心仪,与他所熟悉的那个沉静理性、偶尔会对他戏剧中的理想化成分报以温和调侃、内心深处渴望安稳实在感情的女研究生,形象上产生了令人极度不安的割裂感。一种被侵入私人领域、被暗中窥探和评价的不适,混合着创作者特有的敏感、多疑和某种文人相轻的傲气,在他心中迅速膨胀、发酵。

“是吗?是那天我和森哥去对接投资方的那天?”

“是周末,应该就是你和森哥出去的那天。”陈雷说。

“哦!”宋青峰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能感觉到冰层下的暗流,“她对‘致命吸引力’还有这番独到见解。她回来倒没跟我详细复盘那晚的‘精神盛宴’。”

陈雷打了个哈哈,试图用轻松掩饰刻意:“嗐,可能女孩子心思细腻,觉得这种话题不方便跟男朋友深入探讨呗?或者,是怕你这位大编导吃味?”他这话看似玩笑,实则将那根名为“猜疑”的刺,更深地扎进了宋青峰的心底。

联排后的轻松气氛似乎依旧在休息室里弥漫,但宋青峰感觉自己和周遭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接下来的几天,他陷入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内心纠葛。陈雷那些经过艺术加工、充满了暗示性的话语,像不受控制的舞台音效,在他脑海里反复循环播放。他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回溯陈心仪近期的言行:她确实多次提起戏剧工作坊很成功,说起演员们的“敬业”和“投入”时,眼神似乎比平时更亮一些;她甚至还委婉地建议过他,新戏的某些台词可以更“接地气”,少一些“形而上的呻吟”……这些原本寻常甚至带有建设性的交流,此刻都在宋青峰被污染的理解中变了质,成了佐证陈雷那套“剧本”的潜在证据。他用编导剖析角色潜台词和动机的方式,去逐字逐句地分析陈心仪的话语,试图找出那个隐藏的、“不忠”的叙事线。

他约陈心仪在他们初识时常去的那家以藏书丰富、氛围安静著称的“墨痕”咖啡馆见面。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场大雪似乎在所难免。陈心仪准时到来,带着室外的寒气,鼻尖微红,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砖头一样的文学理论原版书,脸上见到他时,立刻绽放出那种清澈而带着依赖感的笑容,像阴霾里透出的一缕阳光。

但宋青峰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帮她拉开对面的椅子,接过她手中沉重的书。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开,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

陈心仪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有些不安地坐下,将书小心地放在桌角,轻声问:“今天联排不顺利吗?看你好像有心事。”

宋青峰没有直接回答,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像冰冷的镜头,带着审视的意味。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然后突兀地、没有任何铺垫地开口,声音低沉而紧绷:

“前几天排练,陈雷提到了你。”

陈心仪微微一怔,解围巾的动作慢了下来:“陈雷?他……说我什么了?”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基于女性敏锐的直觉,也基于她对陈雷那种浮夸表演型人格的浅显了解。

“他说,”宋青峰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工作坊那晚,你们进行了一场关于戏剧灵魂和……‘致命吸引力’的深度对话?”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如同念诵冰冷旁白般的疏离感,“他形容那晚的氛围,静谧惆怅,路灯昏黄,你穿着墨绿色长裙,冻得我见犹怜……他还说,你很欣赏演员在舞台上‘燃烧’自己的状态?”

陈心仪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一片煞白。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被羞辱、被歪曲的震惊和愤怒,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颤抖:“他……他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那天晚上就是活动结束,碰巧在门口遇到,都打不到车,不得已才一起走了一小段路!天气冷得要命,我穿着那双不舒服的高跟鞋,脚疼得厉害,只想快点飞回宿舍钻进被窝!什么静谧惆怅?什么我见犹怜?什么致命吸引力?他……他根本就是在信口开河,是在即兴表演,歪曲事实!他那套说辞,充满了低级庸俗的戏剧套路!”

“即兴表演也需要一个真实的情境作为触发点。”宋青峰冷冷地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她的防御,“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即兴表演,偏偏选中了你作为他故事的女主角?心仪,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你内心没有类似的感触或共鸣,他那些过于具体的‘细节’和‘评价’,如何能凭空产生?为什么你回来之后,对我绝口不提那晚是跟他一起走的?你在刻意回避什么?是担心我会看穿你这‘深刻见解’背后的真实动机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向陈心仪,让她一时气结,胸口剧烈起伏,感到一种百口莫辩的窒息感。“我……”她张了张嘴,巨大的委屈让眼眶瞬间红了,“我觉得那根本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甚至让人有点厌烦的小事,完全不值一提!宋青峰,你是编导,你阅人无数,你难道看不出陈雷那个人说话做事都充满了戏剧化的夸张和不真实吗?你宁愿相信他精心编排的、充满了低级趣味的‘剧本’,也不愿意相信真实的我,不愿意相信我们这么长时间的感情吗?”

她伸出手,越过桌面,想去抓住他放在桌上、紧紧握成拳头的手,她的指尖因为情绪激动和寒冷而冰凉刺骨:“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对你的感情是怎样的,难道你心里感觉不到吗?难道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那些深夜的长谈,那些共同的梦想,都比不上陈雷几句别有用心的挑拨吗?”

然而,此刻的宋青峰,像一个钻进了牛角尖的偏执导演,只相信自己重构出的那个充满背叛色调的“故事版本”,拒绝接受任何偏离这个版本的“演员申诉”。他猛地抽回了被陈心仪触碰到的手,那个动作快得近乎嫌弃,让陈心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也随之猛地沉入了无底深渊。

“感觉?”他低语,嘴角勾起一抹充满自嘲和苦涩的弧度,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我感觉……我可能从未真正读懂过你的人物小传。或许我塑造了一个我理想中的陈心仪,而真实的你,隐藏在你那些文学理论和温柔外表下的真实想法,我从未触碰过。”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陈心仪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个曾经欣赏她独立思想、鼓励她追求学术、与她一起畅谈叙事艺术与人生理想的宋青峰,此刻被一个多疑、冷漠、甚至有些刻薄的陌生人所取代。巨大的失望、不被信任的委屈、以及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在这种灭顶的绝望中,一种想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证明自己清白的孤注一掷的冲动,让她做出了一个后来回想起来无比心酸的决定。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酸楚和恐慌都压下去,用尽全身力气,让颤抖的声音尽可能显得清晰和坚定:

“青峰,”她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既然语言无法让你信任,既然我的解释在你听来都像是苍白的辩解……那……我们用行动来证明。我们结婚吧。”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她抬起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但她毫不在意,只是执拗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承诺和最后一丝卑微的期盼:“我们结婚,组建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庭,让法律和誓言来见证我们的关系。这样你是不是就能相信,我的世界很小,很单纯,只容得下你一个人?我所有关于未来的构想里,所有的篇章,男主角从来都只有你,宋青峰!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证明我的清白和我的爱!”

在她看来,婚姻是比任何华丽的辞藻、任何深刻的文学分析都更具分量的、不容置疑的承诺。它是两个人共同书写的人生剧本最坚实、最不容篡改的扉页,是能够击碎一切流言蜚语的最有力的武器。她天真地以为,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彻底、最无可辩驳的人物设定和情节保证,是能够挽救他们摇摇欲坠关系的唯一稻草。

然而,回应她的,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近乎残酷的沉默。

宋青峰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像是被瞬间冻结。他脸上闪过一丝措手不及的震惊,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急于摆脱束缚的强烈抗拒。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时间在咖啡馆凝滞的空气里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如同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内心。他甚至不敢再看陈心仪那双充满了炽热期盼和绝望泪水的眼睛。

陈心仪的心,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点点变冷,一点点下沉,仿佛坠入冰窟。他为什么不回答?他为什么不喜悦?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动容?难道……他从未将他们的关系,纳入他所谓“自由创作”的人生长远规划之中?难道她所以为的水到渠成,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以为是自己表达得不够庄重,让他觉得这只是一时冲动之下、为了取信于他的权宜之计,是另一句需要被剖析的“台词”。

“青峰,”她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毫无保留的坦诚,她决定向他交付自己全部的情感底稿,袒露那颗毫无遮掩的、滚烫的真心,“你看着我,你听我说,我是认真的!这绝不是一时冲动的戏言,更不是为了证明清白而临时起意的策略!”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从我答应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起,从我……从我这个只知道埋头书本的研究生,第一次感受到爱情如此具体而深刻的力量那天起……我就……我就偷偷在心里,为我们构思了无数个未来的续集。”

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朦胧,仿佛穿越到了她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里:“我幻想过,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家,不需要很大的舞台,不需要华丽的布景,只要有一个充满阳光的阳台,有一面顶到天花板的、满满的书架,有一盏在深夜里为你我亮着的、温暖的落地灯……你可以安心地在你的书房里创作你的剧本,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感;我可以坐在你旁边的沙发上,翻译我喜欢的文学作品,累了就抬头看看你认真的侧脸……”

她的声音温柔而充满憧憬,描绘着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图景:“冬天,我们可以一起窝在厚厚的毛毯里,看那些古老的黑白电影,分享一杯热可可;夏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听户外音乐会,在星空下随着音乐轻轻摇摆……我们可以一起去逛旧书店,为发现一本绝版的书而雀跃;可以一起去菜市场,为晚上吃什么而认真地讨论……我想和你一起,把生活这本书,慢慢地、好好地、一字一句地写下去,写到我们都白发苍苍,写到故事的结尾……”

她凝视着他,泪水奔涌而出,语气近乎哀求:“这就是我唯一的、最真实、最朴素的愿望啊!宋青峰,我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有你的、安稳的、充满烟火气的未来!这就是我的人物小传!这就是我的剧本!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她的告白,如同最真挚动人的独白,剥去了所有文学性的修饰和学术性的外壳,只剩下**裸的、滚烫的、带着血肉的真心。她把她对爱情、对婚姻、对平凡相守的所有渴望和梦想,都毫无保留地、颤抖着捧到了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最终裁定,仿佛他是她命运的唯一读者和审判者。

在她的泪水和如此炽热、如此具体的告白下,宋青峰脸上的挣扎之色达到了顶点。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内部斗争。他不敢看那双眼睛,那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绝望的爱的眼睛。良久,久到陈心仪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心脏因为等待而痉挛般疼痛时,他终于用一种极其艰涩、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肉被撕裂的痛楚的语调,开口说道:

“心仪……求你了,别说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停下……”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里面充满了愧疚、痛苦、无奈,但最清晰、最刺眼的,是一种对“束缚”、对“责任”、对“固定剧本”的深刻恐惧和强烈抗拒。

“我……”他艰难地吞咽着,避开她灼热的目光,低下头,盯着杯中那早已冷透、只剩下残渣的咖啡,仿佛那深褐色的液体是他混乱内心的写照,“我没想过……结婚。”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陈心仪的世界里掀起了毁灭性的海啸。她像是被瞬间施了定身咒,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瞳孔骤然收缩,放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仿佛听不懂这句简单的话所代表的含义。

宋青峰仿佛用尽了力气,才继续说道,语气混乱而急促,像是在为自己寻找理由:“家庭……婚姻,那意味着……意味着要被固定在一个角色里,丈夫、父亲……那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责任,意味着要放弃很多……很多的可能性。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失去现在的自由和……独立创作的空间。你知道的,心仪,创作需要无拘无束的状态,需要随时可以出发、可以改变的灵活性……承担责任太沉重了,那种被设定好的人生轨迹,那种一眼望到头的安稳……我……我害怕那种感觉。我承受不起……”

他终于,结结巴巴地,交出了他内心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人物动机和灵魂底色。

世界,在陈心仪的感知里,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变成了一片死寂的、黑白默片般的虚空。紧接着,是内心整个世界彻底崩塌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她所有那些精心构想的、温暖而充满细节的未来篇章,所有关于“我们”的甜蜜而坚实的叙事,在他这番“创作自由高于一切”、“害怕被设定”的自私宣言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碎裂成无数冰冷的、锋利的碎片,每一片都狠狠地扎进她的心脏,嘲笑着她的天真和一厢情愿!

几秒钟的绝对寂静。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陈心仪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她深爱着的男人。她脸上的血色褪尽,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从内部开始一寸寸变得冰冷,僵硬,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生机和热气,比窗外呼啸的寒风还要冷上千百倍。

“你……”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极度震惊下的、不真实的破碎感,“你没想过……结婚?”她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确认自己不是在做一场噩梦。

“心仪,我喜欢你,真的,但是……”宋青峰徒劳地想要解释,想要安抚,但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但是?!”陈心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然后猛地断裂的琴弦,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泣血般的质问,积蓄已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是你只想要一段不需要负责的浪漫插曲?!一段随时可以落幕、可以修改、可以丢弃的剧场恋情?!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结局,为什么一开始要邀我参演?!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长相厮守的正剧,是白头偕老的完整篇章,不是一场无果的、轻飘飘的邂逅!你既然无法承诺未来,为什么当初要给我看那个看似完整的、充满了诱惑的剧本?!为什么要让我沉浸在这个角色里,投入我全部的感情和希望?!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声嘶力竭地控诉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脏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充满了被欺骗、被玩弄、被当作临时演员的巨大痛苦、愤怒和彻底的绝望。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最愚蠢、最认真的演员,兢兢业业地研读剧本,投入了全部的真情实感,倾尽所有去演绎,到头来却惊恐地发现,她参演的只是一出没有结局、导演随时可能因为“缺乏灵感”或“追求自由”而任意喊停的、荒诞的即兴戏!

宋青峰被她这激烈而精准的、用他们最熟悉的戏剧术语包裹的质问,刺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脸上只剩下无处遁形的狼狈、无法辩白的苍白和深深的无力感。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想去抓住她那剧烈颤抖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什么。

然而,他的手刚刚抬起,就被陈心仪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决绝地挥开!那动作带着无比的嫌恶和心碎。

“我……我当时,只是觉得……和你在一起,一切都太美好了,太契合了,我……我情难自禁……”他嗫嚅着,终于在巨大的压力下,说出了那个最陈词滥调、最不负责任,也最伤人的理由。

“情难自禁?!”陈心仪重复着这个词,忽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悲凉,充满了文学式的、令人心碎的反讽,“好一个‘情难自禁’!宋青峰!你把我当成了什么?是你寻找灵感时偶然遇到的缪斯?是你排遣创作苦闷时的一段风流韵事?还是你证明自己魅力的一个战利品?!你需要灵感时便‘情难自禁’,需要自由时便用‘害怕设定’来匆忙谢幕?!你从头到尾,有没有哪怕一刻,真正尊重过我这个‘角色’本身的情感需求和人生规划?!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和你一样、有血有肉、渴望安稳归宿的、活生生的人来看待?!而不是你那个所谓‘自由创作’人生里的一个……一个可以随时替换的配角?!”

她看着他无言以对、只剩下逃避和苍白的眼神,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星火,也彻底地、冰冷地熄灭了。巨大的、被彻底背叛的痛苦如同毁灭性的海啸,将她最后一丝理智和力气也彻底卷走。她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却冰冷如铁的手狠狠攥紧,然后毫不留情地撕扯、碎裂……那种疼痛,尖锐到让她无法呼吸,几乎要晕厥过去。

欺骗!一场基于极端自私、怯懦和对感情极度不负责任的、彻头彻尾的、丑陋的欺骗!

她所有的爱恋,所有的学术之外的感性投入,所有对共同未来的文学性想象和实实在在的期盼,在这一刻,都成了他祭奠所谓“创作自由”神坛上,最可笑、最可悲的牺牲品!

就在这时,窗外,酝酿压抑了一整天的雪,终于如同崩溃的堤坝,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洒落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无数被撕碎的、写满了虚幻承诺的剧本稿纸,从灰暗绝望的天空中无声地、疯狂地飘落,迅速地覆盖了街道、屋顶、枯树枝桠,也试图掩盖住这咖啡馆内,**裸的、残酷的真相和心碎的残局。

陈心仪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泪水,所有的期望,都在这一刻燃烧殆尽了。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太猛,身后的木质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尖利的响声,引得咖啡馆里仅有的几位顾客惊愕地侧目。她看也不看,一把抱起桌上那几本厚重的、象征着她的世界和追求的书籍,像逃离一个骤然崩塌、充满谎言和背叛的舞台,像逃离一场吞噬一切的噩梦,踉踉跄跄地、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墨痕”咖啡馆温暖却令人窒息的空间,一头扎进那铺天盖地、冰冷无情的雪幕之中。

冰冷的雪花,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扑打在她滚烫的、泪痕斑驳的脸上,与肆意横流的泪水混杂交融,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怀里的书沉重得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但她却死死地抱住,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自己世界的、尚未完全崩塌的碎片。她奔跑在已经迅速积起一层白色的、空旷起来的街道上,高跟鞋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凌乱而仓皇的印迹,如同她此刻破碎不堪的心。

寒风裹挟着雪花,抽打在她的身上,单薄的大衣很快被濡湿,寒冷侵入骨髓,却远远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的冰冷与绝望。

终于,她体力不支,在一个公交站台的、勉强可以遮住一点风雪的背风处,无力地、缓缓地蹲下身去,将脸深深地、绝望地埋进那几本冰冷而坚硬的书籍之间。积压了太久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悲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哀嚎,充满了梦想彻底幻灭、真心被无情践踏、信仰全然崩塌后的无尽荒凉与绝望。肩膀剧烈地、无助地颤抖着,哭声被呼啸的风雪贪婪地吞没,消散在这冰冷彻骨的、漫无边际的雪夜之中。

雪花,无声而冷漠地落在她沾满雪水、不停颤抖的肩头,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仿佛要将她,和她那部刚刚被无情腰斩、充满讽刺的爱情剧本,一同深深地、彻底地埋葬在这个冰冷彻骨、看不到尽头的雪夜。

而咖啡馆内,宋青峰依然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僵坐在原地。桌上,两杯咖啡早已冷透,如同他们之间死去的感情。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陈心仪消失的那个方向,雪花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迅速凝结成一片模糊的、泪痕般的冰花,隔绝了他的视线,也仿佛隔绝了他与她整个世界。他获得了他的“自由”,他逃避了所谓的“责任”和“设定”。但在此后漫长而寒冷的岁月里,他才将真正体会到,这用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换来的“自由”,其代价,或许是灵感再也无法温暖的、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孤独与噬骨的寒冷。那雪夜的冰冷,将永远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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