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归

医院的走廊比记忆中任何一条路都要长。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勾起陈心怡童年每逢发烧住院的回忆。那时父亲总会攥着她的手,一遍遍说“别怕,爸爸在”。如今轮提着行李,循着病房号一间间找过去。305,307,309——就是这里了。

她停下脚步,在推开那扇浅绿色门前深吸一口气。

父亲□□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望着窗外。不过半年未见,他却好像老了十岁。曾经挺直的脊背在病号服下显得佝偻,鬓角的白发已蔓延至整个头顶,最刺痛陈心怡的是他唇周那圈灰败的气色。他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被某种类似愧疚的情绪取代。

“心怡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说完便忍不住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沉闷而深长,像是从肺叶最深处挣扎而出。

陈心怡放下行李,轻轻拍着父亲的背,等他缓过气来。“医生怎么说?”

“老毛病,肺炎。”□□轻描淡写,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女儿的脸,“医生说要住几天院,观察观察。”

父女俩陷入沉默。病房里只有心电图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和父亲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窗外,一棵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秋天不知不觉降临这座小城。

陈心怡注意到床头柜上除了水杯和药盒,还有一个抽屉半开着。里面那包熟悉的红色烟盒刺痛了她的眼睛——中华牌,父亲抽了三十年的牌子。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都没接。”

陈心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回答。真正的原因是,那时她刚和宋青峰分手,连夜从两人合租的公寓搬出,在学校的布告栏上找到那份家教工作,白天上课,晚上穿越半个北京城去给初中生补习英语,深夜回到阴暗的地下室时,早已精疲力尽,连看一眼手机的力气都没有。

“是不是...因为我再婚的事?”父亲小心翼翼地问。

陈心怡依然沉默,但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她其实早已接受父亲再婚的决定,只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这段时间的失联。

□□长叹一声,那叹息随即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等他平静下来,才缓缓说道:“你妈妈走得太突然了。那天早上还好好的,给我做了最爱吃的包心汤圆,下午就...”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情绪,“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太快开始新的生活。但你不知道,这空荡荡的房子,每天回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陈心怡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父亲。她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手上布满了老年斑和留置针造成的淤青。那一刻,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隐隐作痛。

“你和哥哥工作都忙,我知道。”□□继续说,“你哥在深圳,一年回来一次就不错了。你在北京,虽然离得近些,但也半年没回家了。我不是怪你们,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应该的。但我身体不如从前了,这次住院,要不是邻居及时发现...”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我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动不了了,你们是要放弃北京、深圳的工作回来照顾我,还是请个护工把我扔给陌生人?有人陪伴,至少有人陪我说话,生病了有人递杯水,我也不用担心会拖累你们追逐自己的梦想。”

陈心怡的喉咙发紧。她从未想过,一向坚强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在她记忆中,父亲总是那个能修好家里所有电器、能把她高高举过肩头、能在母亲焦虑时淡定地说“没事,有我呢”的男人。她从没想过,这个男人也会老,也会害怕孤独,也会担心成为子女的负担。

“爸,”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我没有怨恨你。只是...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点点头,眼里有了些许光亮。

“只要您幸福,我就支持您的选择。”陈心怡说出这句话时,惊讶地发现自己是真的这么想。那些积压在心头的复杂情绪,在见到父亲苍老面容的那一刻,已经开始冰释。

父女之间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调整了一下靠枕的位置,问道:“你呢?在北京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陈心怡脑海中闪过自己在北京的地下室出租屋、堆积如山的翻译稿件、银行卡上永远不够花的余额,还有宋青峰分手时那句“你何必这么倔强”。

她记得那个傍晚,宋青峰站在她新租的地下室门口,眉头紧锁:“心怡,别这样固执。让我帮你完成学业,这地下室怎么能住人?”

那时她刚搬进来不久,地下室的墙壁还渗着水珠,单人床占去了大半空间,唯一的窗户开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只能看到行人的脚。她拒绝了宋青峰家的资助,也拒绝了他的复合请求,尽管这意味着她必须同时打三份工来支付学费和生活费。

“我可以的。”那时她对宋青峰说,也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日子,她清晨五点起床,去图书馆占座学习,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匆匆吃个面包就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打工。傍晚赶往学生家中辅导功课,深夜回到地下室继续完成作业。那段日子,她的体重掉了八斤,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彻彻底底的独立。

毕业后,她留在北京,在一家小型翻译公司找到了工作。薪水微薄,但她坚持不用家里一分钱。那间地下室,她一住就是一年,直到现在。

“挺好的,工作有点忙,但能应付。”她对父亲微微一笑,省略了所有艰辛的细节。

“青峰呢?他对你好吗?”父亲看似随意地问,但眼里有关切。

陈心怡感觉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也挺好的。我们偶尔见面。”她没有勇气告诉父亲,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要照顾她的男人,如今已成了她坚决拒绝的“资助者”。她记得宋青峰最后一次来找她,递给她一张银行卡:“就算我们分手了,我还是想帮你。你住这种地方,我实在看不下去。”

她推回了那张卡,声音平静:“这里虽然小,但是我自己付的房租。这就够了。”

□□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读出那些未说出口的故事,但最终没有追问。他太了解这个女儿了,从小就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

“心怡,”他轻声说,“爸爸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家里永远有你的位置。只要我还在,这里就永远是你的家。”

陈心怡咬住下唇,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默默点头。她站起身,借口去打水,匆匆离开了病房。

在开水间,她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风景,思绪飘回了大学时代。那时她拼命学习,一心想离开这座小城,去更大的世界。母亲总是红着眼眶送她到车站,而父亲则会拍拍她的肩膀说:“放心去飞,家里有我。”

如今,她飞出去了,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却忽略了那个一直站在原地守望她的人,正在慢慢老去。

回到病房时,护士刚给父亲拨了输液的针头。□□看着女儿微红的眼眶,没有点破,只是温和地说:“坐下吧,陪爸爸说说话。”

陈心怡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半开的抽屉上。“爸,您还在抽烟?”她终于问出了口。

□□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偶尔,就一两根。”

“医生没告诉您不能再抽了吗?您的肺已经这样了...”陈心怡的声音有些发抖,“您知道吗,每次听您咳嗽,我都害怕。”

“几十年了,戒不掉啊。”父亲摇摇头,那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您试试好不好?”陈心怡几乎是恳求道,“就算为了我,为了哥哥。我们还需要您。”

□□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好,我试试。”

夜幕降临,陈心怡坚持要留在医院陪护。她在父亲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书看了起来。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父亲平稳的呼吸声和偶尔翻书的声音。

“心怡,”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放风筝吗?”

陈心怡抬起头,微弱的灯光下,她看见父亲脸上浮现出怀念的微笑。

“记得。在河堤上,那天风很大,风筝一下子就飞起来了。”

“你那时候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说风筝飞得好高好高。”父亲说着,又轻咳了几声,“现在我的小风筝也飞得好高好高,飞到北京去了。”

陈心怡放下书,握住父亲的手:“风筝线还在您手里呢,爸。”

□□的手微微颤抖:“我怕这线太细,总有一天会断。”

“不会的。”陈心怡坚定地说,“永远不会。”

监测仪的滴答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像时光的脚步,不疾不徐,却从不停歇。

“你还年轻,应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轻声说,“爸爸只是希望你记得,无论成功与否,家里永远是你的港湾。”

陈心怡握紧父亲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能把她高高举起,现在却布满了皱纹和针孔。

“我知道,爸。我知道。”

夜深了,父亲渐渐睡去。陈心怡为他掖好被角,站在窗前。窗外,小城的灯火零星闪烁,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的故事。

她轻轻打开那个抽屉,取出里面的烟盒。烟盒已经很轻了,里面只剩下两三支。她走到卫生间,把香烟一根根折断,冲进马桶。在扔掉空烟盒时,她注意到上面有一行小字:“吸烟有害健康”。

这句印在每包烟上的警告,此刻读来格外刺心。

回到病房,父亲在睡梦中喃喃地说着什么。陈心怡走近,只听清两个字:“...心怡...”

即使在梦中,他依然唤着她的名字。

那一刻,陈心怡明白,成长不是离故乡越来越远,而是学会在远方和归处之间找到平衡;成熟不是不再需要家,而是懂得那个需要你的人,也同样需要你的回应。

她俯身,在父亲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晚安,爸爸。”她轻声说,“我会常回来的。”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父女二人身上,像是温柔的承诺,又像是无尽的牵挂。在呼吸与沉默之间,有些谅解无需言语,有些陪伴,不能再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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