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夜幕中苏醒,勾勒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繁华轮廓。一家名为“避风港”的爵士乐酒吧里,昏暗的灯光像融化的黄油,均匀地涂抹在每一个角落,舒缓的蓝调音符如同空气中的微尘,缓缓飘荡,包裹着窃窃私语或沉默独酌的人们。这里,是城市灵魂的收容所,尤其适合那些在情感战场上败下阵来,需要舔舐伤口的旅人。
陈心怡坐在靠里的卡座,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威士忌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冰球在琥珀色的液体中微微转动,折射出她眼中迷离的光。她的对面,坐着她的大学同学,阿黎。
阿黎跟在大学里不一样,剪着齐耳短发,戴着夸张的耳环,烈焰红唇,明艳张扬,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如今,岁月和经历洗去了她部分锋芒,增添了几分沉静与疏离。
“你比以前更性感美丽了,越来越像钟楚红了。”陈心怡称赞道。
“经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我才明白那句简单而经典话是多么的正确。”阿黎说。
“那句话?”陈心怡问。
“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就这句么?”
“就这句,可我也是用了我的前半生的时间才弄明白的。”
“你才几岁?”陈心怡笑着问。
“无关年龄,主要是心态。”阿黎说
“你现的状态我看比你离婚前好。”
“离婚是对自己的救赎。”
“你可真敢说,那你干吗还结婚?”
“增加我的人生体验。”
“你还是那个洒脱自信的阿黎,没有什么能困住你。”陈心怡说。
“所以心怡,你也要忘记过去,不要让过去再成为你未来的羁绊。”阿黎看着陈心怡的眼睛说。
陈心怡微微点点头,抬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过了一会她开口说。,“阿黎,”陈心怡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混合着酒精带来的微醺,“你说,我是不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旋了太久,从与严俊泽那场绚烂而短暂的烟火结束,到与宋青峰这段看似稳定却暗流涌动的关系搁浅,自我怀疑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了她的心。她追求爱,投入爱,然后受伤,这循环往复的模式,让她不得不给自己贴上这个看似确凿的标签。
阿黎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莫吉托,薄荷叶在杯中沉浮,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我不这么认为。”
她看向陈心怡,目光清澈而深邃:“心怡,你我都清楚,爱情在我们心目中,从来都是最美好的东西。像星空,像大海,像一切纯粹而壮丽的自然景象。美好的东西,谁不想追求?谁不想拥有?这本身有什么错呢?”
陈心怡苦笑着,又灌了一口酒,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底,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追求没错,拥有也没错。可为什么,每一次追求和拥有,最后都指向了伤害?爱,不应该是甜蜜、温暖、给予力量和安全的吗?为什么它展现给我的,更多是背叛、算计和痛苦?”她的眼中充满了真实的困惑,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阿黎沉默了片刻,酒吧里沙哑的男声正在吟唱着一段失去的爱情,仿佛在为她们的对话伴奏。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因为我们只看到了它极致美好的一面,却下意识地忽略,或者说不愿意承认,爱是附着在‘人性’这片土壤上生长的植物。人性有多么复杂,爱就可以有多么扭曲。”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将自己在婚姻废墟中挖掘出的碎片拼凑成能说服彼此的道理:“人性里有自私,当自身的利益、感受、**与对方的产生冲突时,有多少人能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人性里有贪婪,拥有了红玫瑰,或许还会惦记白月光,稳定关系之外的新鲜刺激,对一些人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人性里还有怯懦和逃避,当关系出现问题时,选择直面和解决的勇气,并非人人具备。这些……都会让爱变得不那么纯粹,甚至面目全非。”
陈心怡认真地听着,这些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一直不愿深究的层面。她回想起严俊泽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当初就是那样一张脸,让她心跳加速,目眩神迷,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坠入爱河。而后来,宋青峰的出现,他成熟稳重的气场,事无巨细的关照,恰到好处的温柔,又让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迅速从上一段伤痛中转移,投入他的怀抱。
“我不明白,”陈心怡的眉头紧锁,“我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爱上严俊泽?你知道的,他除了那张脸,那个所谓的气质,内在其实……乏善可陈。可我当时就是着了魔。而后来,我又为什么会爱上宋青峰?他和我之前喜欢的类型完全不同。”
阿黎的嘴角牵起一个了然的弧度,带着点过来人的沧桑和理性分析者的冷静:“心怡,爱分很多种的。或者说,促使我们产生‘爱’这种感觉的源头,并不单一。”
她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你对严俊泽,那种排山倒海、几乎要吞噬自我的狂热,很大程度上,是‘荷尔蒙之爱’。那是生物本能最直接的体现,被最外显的、符合你审美标准的性吸引力所点燃。那种爱,激烈,短暂,像一场高烧,烧的时候糊涂,退了之后清醒。你爱上的,或许更多是你潜意识里投射到他身上的完美幻想,而不是他真实的、有缺陷的内核。”
“而对宋青峰,”阿黎继续分析,目光锐利,“你更多是‘心理依赖之爱’。在你经历了严俊泽带来的情感震荡后,你的内心处于一个脆弱、需要安抚和支撑的阶段。宋青峰的成熟、体贴、提供的情绪价值和看似稳固的物质基础,恰好满足了你这方面的需求。你在他那里寻找安全感,寻找一种被保护、被指引的感觉。这种爱,更像是在寻找一个避风港,一个精神上的父亲或兄长。”
陈心怡怔住了,阿黎的话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见了她内心深处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动机。她喃喃道:“所以……我对他们的爱,其实是对身体吸引力和心理安全感的追求?一种源于生理,一种源于心理?”
“可以这么理解。”阿黎点点头,“这很正常,人是身心合一的复杂体,我们的情感需求本就多维。追求极致的感官愉悦和追求稳固的心灵栖息地,都是爱情里常见的驱动力。”
“可他们……最后都让我失望了。”陈心怡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失落,“严俊泽用他的不忠证明了他金玉其外,宋青峰……他用他的现实和算计,让我明白他提供的港湾也是有条件的,甚至可能是以我的迷失为代价。是不是我追求的东西本身就有问题?还是我追求的方式错了?”
这是最让她感到无力的地方。似乎无论她走向哪一条路,哪一条看似通往幸福的路,最终都通向断崖。
阿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婚姻,在现实和人性的消磨下,不也轰然倒塌?她追求过纯粹,也妥协过现实,最终却落得一身伤痕。
陈心怡看着沉默的阿黎,忽然问道:“阿黎,那你呢?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会爱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阿黎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低下头,看着杯中那片鲜绿的薄荷叶,仿佛在看自己曾经鲜活、如今却有些凋零的心。还会爱吗?她无数次在深夜问过自己。离婚带来的不仅是情感上的背叛感,还有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对重建亲密关系的恐惧。
她抬起头,眼中有一丝迷茫,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混合着无奈和一种尚未完全熄灭的微光:“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有时候觉得,一个人也挺好,至少干净利落,不必再经历那种撕心裂肺的失望。但有时候,看到夕阳很好,听到一首老歌,还是会想,如果身边有个人能分享,该多好。”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流转的车灯,像一条条光的河流:“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或许,只能交给时间去解答。时间会沉淀痛苦,也会带来新的际遇。现在的我,只能说,不抗拒,不强求。”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酒精在体内发酵,往事在脑海中翻腾。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大学时代,那段青春恣意、仿佛未来只有光亮的岁月。
“还记得吗?”陈心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笑意,虽然带着苦涩的底色,“我们当年约定,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见了面都要开心,要把我们的生活,过成一部永远不落幕的轻喜剧。”
阿黎也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记得。我们说好了,要像《老友记》里那样,就算天塌下来,也要一起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吐槽。”
那时她们以为,生活的基调可以由自己设定,快乐是一种可以主动选择并长期保持的状态。她们约定要做彼此人生喜剧里的固定角色,互相捧哏,永不冷场。
“可是……”陈心怡的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怎么不知不觉中,现实还是让生活变得这么厚重了呢?”爱情的背叛,婚姻的破碎,工作的压力,成长的烦恼……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不断落下的尘埃,覆盖了她们曾经轻盈的翅膀,让飞行变得吃力。
阿黎举起杯,与陈心怡的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敲击过去,也像是在唤醒现在:“是啊,剧本不由我们完全掌控。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剧情,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两人相视无言,杯中物成了此刻最好的慰藉。或许真应了那句老话,一醉解千愁。至少在酒精制造的短暂迷离中,尖锐的痛楚会变得迟钝,沉重的记忆会暂时模糊。
几杯酒下肚,话题从宏大的爱情哲学和人生感慨,渐渐滑向更具体、也更琐碎的日常。她们聊起共同认识的某个同学离谱的八卦,吐槽工作上遇到的奇葩客户和上司,甚至开始评价隔壁桌那位男士过于鲜艳的领带。
酒精放大了笑点,也让她们暂时搁置了那些无解的问题。生活的厚重感,在友情的陪伴和酒精的催化下,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点轻松的空气。
最后,当杯中酒尽,准备离开时,陈心怡看着阿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阿黎,下次见面,我保证只带笑话来,不带这些破事了。”
阿黎愣了一下,随即领会,这是她们对那个“轻喜剧”约定的笨拙坚守。她笑着挽起陈心怡的胳膊,借着她微醺的力道站稳,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回应道:“好啊!那我也保证,下次见我,我一定找到一个比你这身裙子还漂亮的‘小鲜肉’信息分享给你,仅供观赏,概不负责!”
一句轻松的玩笑,像一块柔软的橡皮,试图擦去今晚弥漫的沉重,也试图拂去那些依旧盘踞在心底、未曾真正离开的过去。她们都知道,问题还在,伤疤需要时间愈合,关于爱与被爱的课题,远未到交卷的时刻。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喧嚣都市的安静一隅,她们拥有彼此的理解和陪伴。这就足够了。足以让她们推开门,再次走入那片璀璨而冷硬的霓虹之中,继续那部名为“生活”的、悲喜交加的长剧。
酒吧的门在身后合上,将爵士乐和昏暗灯光关在里面。街道上,夜风微凉,生活,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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