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岘港沉思

如果给你一段安静的时光,你愿意在哪里度过?

车沿着岘港蜿蜒的海岸公路行驶时,陈心怡望着窗外,心里忽然浮起这个问题。答案几乎是瞬间涌现的:一片柔软的沙滩,一片安静的海域。眼前的景象似乎正贴合这想象——宝石蓝的海水温柔地舔舐着漫长绵延的月牙形沙滩,远处帆影点点,近处椰影摇曳,一派纯粹的热带度假风情。岘港,这个被美国《国家地理》评为“人生必游之地”的海滨城市,看起来如此平和、闲适,甚至有些慵懒。

然而,历史的幽灵总在不经意间露出峥嵘。当车盘旋至海云岭半山腰,宋青峰忽然示意停车。眼前出现一座废弃的混凝土碉楼,门洞上方,斑驳的汉字刻着“海云关”。旁边,一个更为低矮敦实、形如巨龟的碉堡,冰冷地嵌在山岩之间。阿阮轻声说,那是美军留下的。

热带的阳光炽烈,但站在这些布满弹孔和岁月侵蚀痕迹的混凝土构筑物前,一阵寒意却悄然爬上脊背。方才沿途欣赏的碧海金沙,此刻在碉堡射击孔框出的视野里,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那曾是必须控制的战略通道,是登陆与防守的生死线。多文化融合的温情脉脉,瞬间被钢铁与火药构成的冷酷历史语法所打断。

宋青峰独自绕着碉堡缓缓踱步,手指偶尔拂过粗糙冰冷的水泥表面,仿佛在阅读一本无字之书。他最终弯腰钻进了那个低矮的入口。陈心怡跟过去,站在外面,看见里面空间逼仄,仅能容两三人蜷缩,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沉闷气息。宋青峰就站在那片昏暗中,一动不动,墨镜后的目光投向那个窄小的射击孔,孔外是辽阔和平到有些不真实的海天一色。他的侧影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独,仿佛一尊正在与虚空对话的雕塑。

“你听说过‘风语者’吗?”他突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产生微弱的回响,带着石壁般的质感。

陈心怡茫然摇头。

“战争里,有些人背负着绝不能泄密的使命。看着战友在身边倒下,却不能救,甚至不能流露出多余的情感。为了完成那个使命,可能牺牲一切。”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片海,“如果是你,在绝对的使命和具体的人性之间,怎么选?”

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心怡心里激起层层波澜,却半晌无法给出一个成形的回答。这超越了她二十多年人生经验所能涵盖的范畴。宋青峰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答案,只是沉默地走了出来,任海风吹乱他的头发。那一刻,陈心怡感到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这个平日里冷静指挥、偶尔幽默、会送她灯笼的“青峰哥”,内心似乎锁着一个她完全无法触及的、由钢铁、硝烟和沉重抉择构成的世界。

老彭悄悄蹭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被他问住了吧?每当他露出这种眼神,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敬畏与叹息,“宋导他……早年当过兵,不是普通兵,是带着相机上最前线的战地记者。有些东西,看过,就一辈子忘不了。”

车继续前行,驶向美山遗址。车厢里异常安静,海云关那段短暂的停留,像一块沉重的压舱石,让欢快的气氛沉淀下来。每个人都望着窗外飞驰的景色,各自消化着那份突然直面历史伤疤的冲击。

美山则是另一种时间的废墟。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一片红褐色的砖石塔群散落在山谷中,被热带植物缠绕拥抱。这里是占婆王国的圣地,曾是小型的“吴哥窟”。断壁残垣在迷雾中静默矗立,精美的林伽雕塑、舞姿曼妙的阿普萨拉女神像,虽残破却依然散发着神圣与艺术的震撼力。行走其间,仿佛能听到千年前梵音诵唱与战争号角交织的回响。占婆与高棉的征战,越人的南下,法国殖民者的足迹,近代的炮火……层层叠叠的历史在这片山谷中被压缩、凝固。陈心怡举着录音设备,记录着学者讲解的细节,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更宏大也更模糊的命题:文明的辉煌、碰撞、消亡与记忆。

下午的占婆博物馆,像一座精致的象牙塔,将那些劫后余生的石雕艺术品妥善收藏。哥特式的拱廊下,阳光透过高窗,在斑驳的石像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一尊尊毗湿奴、湿婆、梵天的雕像,面带千年不变的神秘微笑,俯瞰着匆匆过客。在这里,战争与时间的暴力被暂时隔绝,只剩下纯粹的美学震撼。陈心怡沿着长廊慢慢走,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玻璃柜上倒映的自己,与柜内神祇空洞而深邃的目光相遇。那一刻,喧嚣远去,只有与古老灵魂静默对话的“嗡嗡”声在颅内回响。

午餐是宋青峰特意安排的海边西餐。餐馆视野极佳,落地窗外便是无尽蔚蓝。当坚硬的法棍面包引发老彭与欧少关于“吃是为了饱腹还是文化”的经典拌嘴时,团队的气氛终于重新活跃起来。宋青峰微笑着抛出了下午去海边的提议,顿时引来一阵压抑后的欢呼。

终于,他们踏上了岘港闻名遐迩的沙滩。细软的白沙漫过脚趾,清凉的海水一**涌来,退去,带走疲惫与沉思。丽莎迫不及待地补妆,指挥着老彭和大李为她与陈心怡拍摄“海滩大片”。笑声、快门声、海浪声交织在一起。

陈心怡渐渐离开热闹的中心,沿着潮水线独自漫步。她弯腰捡拾被海浪打磨得光滑圆润的贝壳,每一种形状和颜色都让她欣喜。接着,她被沙滩上无数疾速横行的小螃蟹吸引了,试图徒手捕捉,却总在即将成功的瞬间让它们溜回深深的洞穴。她孩子气地找来树枝挖掘,却徒劳无功。

一双熟悉的休闲鞋停在她面前的沙地上。抬头,是宋青峰。不知他何时跟了过来。

“脱离大部队了。”他说,语气里没有责备。

“它们在和我捉迷藏。”陈心怡指着螃蟹洞,有点沮丧。

宋青峰蹲下身,看了看:“把它们的退路堵上试试。”他用手掌拂过沙地,将周围的几个小洞掩埋。

简单的策略立竿见影。一只失去洞穴的小螃蟹惊慌失措,横冲直撞,终于被陈心怡小心翼翼拢在掌心。那小生命在她手里慌张地舞动螯足,带来微痒的触感。

“你看,它多害怕。”宋青峰的声音很近。

陈心怡与掌心那对黑点般的小眼睛对视了片刻,心中那点获胜的喜悦,慢慢被一种柔软的怜悯取代。她轻轻俯身,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然后将它放回沙地。小螃蟹瞬间消失在浪花边缘。

“它今天很幸运。”宋青峰站起身。

“为什么?”

“遇到了你。如果是个顽皮的孩子,它的命运可能就不同了。”他顿了顿,“很多时候,相遇本身,就决定了命运的走向。”

海风忽然转强,吹散了他的后半句话。天边积云翻涌,远处海面颜色变深。雨丝毫无预兆地飘落下来。宋青峰脱下他的薄外套,不由分说披在陈心怡肩上。衣服带着他的体温和一种干净的、混合着阳光与淡淡烟草的气息。

“你喜欢海吗?”并肩往回走时,他问。

“喜欢!它浩瀚,能包容一切,让人快乐,也治愈……”陈心怡不假思索地回答,几乎要张开手臂。

“你只看到它平静美好的一面,”宋青峰打断她,声音在海风里显得低沉,“它也会澎湃、怒吼、吞噬生命。如果它要吞噬你,你还想拥抱它吗?”

陈心怡一怔,欢快的情绪冷却下来。“那我……大概不会。”

“如果不得不拥抱呢?”

“可能……就被吞噬了吧。”她怯怯地说,觉得这对话走向了一个危险的深渊。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侧过头,望向正在变得阴沉暴烈的大海:“有没有想过,反噬?”

他提到了《老人与海》。陈心怡记得那故事的沉闷与悲怆。宋青峰却说了下去:“老人带回了鱼骨,失败了,但他从未在精神上被击败。面对无法战胜的力量,人的尊严不在于结果,而在于搏斗本身。不被吞噬的方法,有时候就是学会搏斗,哪怕注定失败。”

他的话像沉重的铅块,坠入陈心怡的心海。她悄悄看他,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他的侧脸线条坚硬,眼神望着翻涌的远海,那里仿佛有她看不见的战场与巨兽。这个男人的内心,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沉重,充满了她未曾体验过的风暴。她感到一种牵引,不是朝向光明温暖的沙滩,而是向着那片深沉莫测、充满力量也充满危险的精神海域。吸引与畏惧,好奇与退缩,在她心里剧烈翻腾。

离开岘港前,他们的车路过一片特殊的区域。那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墓地,整齐排列的白色十字架,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清的光,如同大地生长出的沉默碑林。阿阮轻声说,那是越战中阵亡美军的安息之地。

宋青峰再次让车停下。他独自走进那片十字架的森林,在一个墓碑前驻足,缓缓摘下墨镜,然后蹲下身,长久地凝视着上面或许已经模糊的名字。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无数十字架的影子交织在一起,融进血色渐浓的暮光里。

车里无人说话。陈心怡望着那个蹲踞的背影,想起海云关的碉堡,想起他关于“风语者”的提问,想起美山湮灭的文明,想起海滩上关于大海吞噬与反噬的对话。战争是什么?它不仅仅是教科书上的名词、电影里的画面。它是具体生命的骤然消逝,是幸存者心里永久的弹痕,是文明肌体上无法愈合的伤口,是像宋青峰这样的人眼中,那片永远无法真正平静的“海”。

夕阳终于沉入海平面以下,最后一抹红光,凄艳如血,又迅速被靛青的夜色吞没。海面重归平静,仿佛一切纷争从未发生。车子重新启动,沿着海岸线,驶向下一站,驶向据说拥有更美丽海域的芽庄。陈心怡将额头轻轻靠在微凉的车窗上,窗外的黑暗与车内朦胧的光线,交织映出她复杂的眼神。

岘港留给她的,不是明信片上的沙滩阳光,而是一连串沉重的断章:历史的碉堡,宗教的废墟,男人的沉默,战争的墓园,以及那片教会她“美好背后藏着吞噬之力”的大海。她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小螃蟹急速爬过时的微痒触感,而肩头,那件带着他气息的外套,还未归还。旅程还在继续,海的前方,等待她的,会是更温柔的拥抱,还是更激烈的、需要学会“反噬”的搏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便再也无法假装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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