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祈颂瞌上眼睛,安静等死。
空气陷入沉寂。
片刻后,长新辞看着苍白的脸轻声道:“恨我吗?”
“恨啊。”
冬祈颂的嗓音疲惫:“最恨的就是你了,恨不得你去死。”
神思恍惚之际,冬祈颂听见了长新辞的一声好,那道声音悠远但清晰,不过,他已经思考不了太多了。
太疼了。
长新辞同意了,他说:“那就恨我,恨的久一点,最好能把我碎尸万段。”
他给冬祈颂含着一颗玉珠子,把人移到床榻上,照顾了几日。
等冬祈颂的状态稍有好转,能够勉强承受住筋骨寸断之痛,他拿着长剑化成的匕首挑开衣襟,沿着皮肤一路向下,生生刨出了自己的灵骨。
血淋淋的骨头,散发出柔和的金光,长新辞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止。
“当啷”一声脆响。
匕首掉了。
长新辞看着掌心的血没在意,走到冬祈颂跟前,后者还在昏迷。
他调转仙力让灵骨和冬祈颂融合。
冬祈颂的仙骨在挖出来后,就让人迫不及待毁了。
金光渐渐消散,冬祈颂神色痛苦。
长新辞深深吸气,尽力忽视身上的疼痛,替冬祈颂掖好被子,去了偏殿调整状态。
大量漆黑、殷红的雾气从四周飘散过来,涌进长新辞体内,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伤口快速愈合。
他睁开眼睛,瞳仁黑漆漆的,没有温度,指尖动了动,匕首瞬间变回原样,回到手里。
长新辞落下一道结界,提剑出了宫殿,一路杀上天宫主殿。
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所谓的仙人都成了剑下亡魂。
长新辞捏了个诀,在冬祈颂身边留了八个童男童女照顾他。
……
冬祈颂醒来时,全身疼,一动,就能听到骨头的响声。
他缓慢转动脖子,入眼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
长新辞见他醒来,给他递了杯水,润润嗓子。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冬祈颂吃力起身,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
“你……”
冬祈颂刚开口又闭上了,太久没说话,嗓音嘶哑干涩。
长新辞道:“道谢的话就不必了。”
冬祈颂上眼里有些茫然,不清楚如今的状况。
长新辞揉着眼角:“你暂时瞎了,我害的。”
冬祈颂眼神空洞:“为什么?”
长新辞说: “我救了你,这是报酬啊小瞎子。”
冬祈颂睡的太久,脑子不清醒,呆愣坐着。
“为什么要就我?”他问。
长新辞脑中闪过很多自己诬陷冬祈颂,害他受罪的场景,耸耸肩,不在意道:“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仇人,你不是恨我?那就自己来杀我,你死了,我多无趣。”
“……”
长新辞说完转身就走,冬祈颂听到“吱呀”一声,寻声望去,直到眼睛干涩才收回视线。
他现在看不到,但也能想象出这人脸上的漫不经心。
他真的恨长新辞吗?
冬祈颂自己都不知道。
长新辞在他最无力,最弱小的时候,不停给他使绊子,让所有人都欺负他,嘲笑他,侮辱他。
冬祈颂趴在地上,小小的人身上到处都是伤,虽贵为太子,活的连个侍从都不如。
雨水混着血水糊了满脸,湿哒哒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这个时候,他是恨长新辞的,恨不得他去死。
自己仙骨被抽,根本不可能活下去,可长新辞又在他最难堪的时候救了他。
他付出的代价冬祈颂不敢想。
无神的眸子闪过慌张,他想他们不该是仇人的关系。
长新辞出了寝殿,脚步匆匆,心脏剧烈跳动,猛地吐出一口血,他不甚在意,随手抹去。
没了灵骨他也活不了多久,何况他还强行吸纳许多灵阴之气。
世上的爱恨情仇,血腥杀戮都有一缕看不见、相互交织缠绕的丝线,长新辞能看见他们,在他眼里,大量的丝线翻涌起来就是灵气的另一种体现。
这种灵气一般人吸收不了,而他可以,他和天道一正一邪,一黑一白,保持一种平衡。
人的**是无穷无尽的,有了越来越多想要的东西,“恶”就会疯涨,于是长新辞站了上峰。
五百多年,对神仙来说不过尔尔,这个年纪的长新辞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也不明白有什么意义。
他只知道自己是天地的孩子。
诬陷冬祈颂也不过是自己听到上仙界的人都在传他会杀了自己,他没看过风花雪月,也没走过山光水色,所以他想活。
他想先一步动手,可自己杀不了他,于是他想借别人的手推动计划。
天上的神仙为自己受凡人爱戴沾沾自喜,却又不愿花费功德替人完愿,他们说着不得插手世间因果这样大义凛然的话,一边做着肮脏的勾当。
长新辞认为他们会是很好的棋。
但在看到冬祈颂真的要死的时候,长新辞后悔了,他不想死,冬祈颂也未必想死。
该死的是散布谣言的人。
长新辞感受着心口起伏,怀里的玉珠子发着烫,他时日不多了。
在冬祈颂醒来的第二天,长新辞去看了他最后一眼,告诉他一个月后眼睛就能看见东西,他等冬祈颂养好伤来将他碎尸万段。
冬祈颂像是察觉到什么只是问他能不能再等一等。
长新辞沉默半天,还是走了,扔下一句弱者才需要等。
长新辞刚刚踏出门,身体就开始碎裂,他看着自己化作点点粉尘,随风而逝,没由来的觉得好漂亮。
像星星,一闪一闪的。
……
在之后,冬祈颂发现上仙界死伤惨重,而他找了将近千年也没找到长新辞。
见他还活着,幸存下来的人骂他是祸害。
冬祈颂没放在心上,直到明白过来长新辞根本不可能在这,他想到了下仙界。
下仙界与上仙界并不互通,除非开出通道,灵力一旦涌入下仙界,人间就会大乱,经历一轮又一轮新的排序。
而他,也会背上天罚。
冬祈颂用天道起誓,以天界为祭台,仙人为引,开启通道。
天道同意了,为期一千五百年。
……
长新辞痛苦的捂住脑袋,尘封的往事零零散散,带着各种情绪。
直到梦醒,长新辞失神喘息,犹如魂魄抽离。
他死后,以旁观的视角,看了冬祈颂找他的百年。
痛苦如潮水般来去匆匆。
长新辞动作迟缓,看着佩剑,随后转头去看供桌的石像。
他起身,走到桌前,毫不犹豫拿剑劈向石像,石像的头落地,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挂着笑,长新辞看着那两根簪子,忽然笑了。
半蹲下身子,轻轻摸着簪子。
“咔哒”一声。
两根簪子被掰了下来,空间随之破碎。
幻境破了,梦醒了。
刺眼的白光过后,长新辞醒了,发现自己在一人怀里。
冬祈颂抱着他,往台阶上走。
长新辞怔了一会儿,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头发,簪子没了。
原来鑰就是它吗?
他闻着冬祈颂身上的味道,轻声道:“原来我们真的认识,我真的……杀了你。”
冬祈颂僵硬一瞬。
“想起来了?”
“嗯。”长新辞看着长长的台阶,后知后觉不自在:“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冬祈颂充耳不闻,直到走出寺庙,才把人放下。
长新辞接过冬祈颂手里的配剑,一言不发,划破空间,准备走进去,注意到冬祈颂还没走,对他道:“你先走,我们不顺路。”
冬祈颂静静望着他,对视许久,没动。
淡金色的眼睛里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长新辞只好让他跟着。
不过短短几天,他回了巫山。
走在台阶上,这才知道顾随怜说的寻剑归宗是什么意思。
长新辞的步伐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着急,心里冒出的想法尽数让各种理由推翻。
走过4372阶台阶的路上格外煎熬,长新辞往山巅走去,不出意外,顾随怜正坐在石桌前下棋,边上煮着茶。
山上飘着雪,顾随怜落下最后一子,长新辞刚好到跟前。
“师父。”长新辞规规矩矩叫了一声。
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喊顾随怜老头,心情不好会喊师父。
顾随怜让两人坐下,一人倒了杯茶。
长新辞喉咙干涩:“是你……对吗?”
顾随怜坦然承认。
长新辞有些无措:“为什么?”
问出这句,身上的力气仿佛抽干了,他怎么也想不道最亲近的人会是骗自己最深的。
顾随怜的视线落在远方,陈述事实:“我是天道,可我有了感情,而你,和我在根本上出自同一个地方,所以你是下一任天道最好的人选。”
“但你出了意外,你死了,冬祈颂在到处找你,所以我动了心思,任由他犯下深重罪孽,只有这样我才能将你复活。”
长新辞安静听着,内心惊愕。
他问:“壁画上的人……是你吗?”
顾随怜道:“是也不是。”
怕长新辞不明白,他继续解释:“割裂的壁画半真半假,天道不得插手因果,在生出情之前,确实是这样,但生出之后,为了收集更多的灵阴之气,我在背后推了一把。”
“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我算好的。”
冬祈颂出声打断:“这是对长新辞的不公平。”
顾随怜摇头:“世上没有绝对公平。”
“‘情’是**的衍生,我让他师兄师姐引导他,控制傀儡让他感受妄念的可悲,替他省去了拨离情感的依恋和不舍。”
冬祈颂漠然道:“你没有问他愿不愿意。”
顾随怜点头,看了他一会儿,说:“因为你,他会愿意的。”
冬祈颂心头一颤,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什么意思?”
长新辞开口了。
“你身上背了天罚,死后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顾随怜屈指敲了敲桌:“天道不能有情。”
长新辞笑了:“师父不是生出了情?人有情,事无情,为何不能饶他一命。”
“……”
顾随怜抬眸看向他,有些不解反问:我为何要饶他?”
“师父生为天道,想要什么没有,既然还想让我成为下一任天道,不正说明师父有一副慈悲心肠。”长新辞说。
顾随怜拿起杯子把玩:“天道有情,世间大乱,苍生太平本就不易,如果因一人而世界尽毁,未免太悲壮了。”
“师父,机关算尽,以身入局为的不就是短暂的平定吗?我愿入局,还请师父指明生路。”
说吧,长新辞站起来朝他行了一礼。
冬祈颂想拒绝,长新辞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嘴。
顾随怜装作没看见:“天道有自己的意识,但没有情,我会剥离你的情感,一千五百年后,你就能找下一任天道了。”
“你师兄师姐就不错,烂摊子可以扔给他们。”
“至于他……”顾随怜看着冬祈颂,缓声道:“我会替他背负天罚。”
“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还是留到日后吧。”
长新辞沉默了,他没想到冬祈颂的生路是换顾随怜不得好死。
猜到他想说什么,顾随怜笑了:“为了私欲,我欠了太多债,不该活。”
他没有告诉长新辞,他把异世界的人拉进来,最初是因为他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想借苏虞杀了长新辞,不过后悔了,他在做出觉得的那一刻就反悔了,干扰了系统。
顾随怜会在死之前,把人送回去,他继续说:“修真界也会在我死后,彻底消失,到时新任天道上位,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场梦。”
说完,顾随怜让出空间让他们聊。
长新辞静默半晌,扭头对上冬祈颂直勾勾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小声提醒:“你该回……上仙界了。”
冬祈颂知道他不想承认他们之间不知何时改变的情感,抿了抿唇:“你会心系天下,怜爱苍生对吗?”
“那我呢?”
“你让我来找你,可我找了你两千多年,你消失的一干二净,到死都要骗我,你到底……什么时候会说真话。”
长新辞闷声道歉,不知道该说什么。
往日灵活的脑子像糊了浆糊,他走上前抱住冬祈颂,冬祈颂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
长新辞的声音又低又轻:“那你继续恨我吧……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微微侧头,一吻落在冬祈颂脸上。
冬祈颂连表面的平淡都维持不住了,他说: “长新辞,我会等你,也会恨你……生生世世。”
白发飘飞,承载着两辈子的思念,原来白头真的是……为情所困。
冬祈颂松开手,看着长新辞的唇,吻了上去,他吻的很重,用了很大的力气,长新辞推不开,只能干受着。
……
山上的雪渐渐大了,长新辞和冬祈颂一人喝了一杯对方倒的热茶,相视良久,背道而驰。
没喝的酒用茶补上了,两辈子,他们没说出口的话,都在今天听到了。
此后,万家灯火又多了一盏。
本是青山不归客,却因浊酒留风尘。
……
长新辞去找顾随怜,对方递给他一个玉玲铛:“这就是音铃,算物归原主。”
长新辞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特别的:“这是什么做的,真的能让万物沉?”
顾随怜回答了一半:“那根玉笛——你的骨头啊。”
“……”
“放心,是上辈子你死了之后的……骨头。”
“……”
……
一千五百年,尘归尘,土归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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