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季礼深都不敢太过仔细地回忆当年“学规矩”的那几个小时。
虽然他很清楚跟自己的一生相比，那段时间只如浩瀚星河里的一粒沙尘，但年少的经历总是很难忘，就像英乐嘉一辈子都没忘掉过被他哥扔在福利院门口的那个早上。
所谓的规矩并不难学，但那是季礼深活了十六年第一次接触陪酒这个职业。
鹏哥特意找了位经验丰富的大姐来教他，那是一位举止端庄，言辞礼貌的女性，但季礼深看着她，总会一阵阵地想起在《红楼梦》里看过的老鸨。
不仅教他讨好客人，还教他忍受恶心。
不知是不是鹏哥交代过，还是这位姓乔的大姐看在他还是未成年的份儿上，教的倒都是不算出格的。
听她说，陪酒的小姐少爷们也分三六九等，越高等的提供的服务也就越多。乔姐让他就从最简单的做起，陪聊就行了，不用做别的。
饶是这样，那天从一九酒吧里出来，季礼深的腿也是软的，胃里吐干净了，这会儿还一阵阵的反着酸水。
他不是没想过要放弃，但无意中看见吧台上正在飘落的纸钞，是个肚满肥油的男人在和陪酒小姐玩游戏，让她用嘴接住他扔下来的钱。
林老师来催过他一次，说再不来领通知书就要来不及了。那高中第一学期的学费，季礼深连十分之一都拿不出来。
他把眼神从那个蹲在地上的陪酒小姐身上移开，闭了闭眼。
身无分文的人，还要什么尊严。
连英乐嘉都感觉到季礼深最近瘦了，这种瘦不仅仅是体重上的，就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眼角是向下的，肩膀也是塌的，整个人好像一不留神就要陷进地里一样，一陷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明明开始花得起钱了，季礼深却一点儿也没有为变好的经济状况而高兴？
英乐嘉绞尽自己为数不多的脑汁，又经过和甜甜缜密的讨论，觉得他哥应该是一个人过久了，太寂寞了。
甜甜有个表哥跟季礼深差不多大，最近过来她们家住。听甜甜说，表哥每天都跟女朋友在网上聊天，她家唯一一台电脑自从表哥来了之后就天天是烫的。
英乐嘉忧心忡忡，说可是我哥好像没有女朋友，那怎么办呢？
甜甜想了想说，没有女朋友，有个小猫小狗陪伴也是好的。
英乐嘉数了数自己存钱罐里的钢镚，得出一个结论：
最便宜的小狗他也买不起。
他有好几天走在放学的路上都低着头闷闷不乐，踢小石子儿踢得板鞋都开胶了，回家还被季礼深骂了一顿，让他走路不要踢鞋。
他更郁闷了，觉得自己只能给哥哥添麻烦，什么忙也帮不上。
要说甜甜虽说是声音粗犷了点儿，但心思还是小女生的细腻。
有一天从幼儿园放学回来的路上，甜甜忽然鬼鬼祟祟地带着他进了一个公园，从花坛底下抱出了一个小毛巾团子，放到了他手里。
英乐嘉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小狗呀，我捡的。”甜甜一手叉着腰一手挖了挖鼻孔，“看你快愁死了，我还不想英年失恋。”
英乐嘉看了她一眼，这丫头没事就说暗恋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都懒得吐槽了。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指了指她，说了一句：“我哥说那样不卫生。”
甜甜正搓着手指，听到这句猛地甩掉鼻屎，指着他说：“你哥你哥，又是你哥！你哥知不知道你天天流着鼻涕往嘴里吃啊！”
英乐嘉不理她，把毛巾一层层剥开，果然看到了一只正在发抖的小狗。
“好脏。”他忍不住说，“都看不出啥色儿了。”
“让你哥洗洗！他肯定会乐意的。”甜甜又把手指伸进鼻孔里掏着，“你是说你哥白天都不出门吗？你给他找点事做，他肯定会感激你的！”
英乐嘉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他低头看着小狗往他手上拱了拱，虽然看起来挺怕人的，但是似乎很有活力。
他对甜甜说：“谢谢你。”
甜甜很大方地一摆手，说：“你哥之前救了我，我做这点小事报答他，那都是应该的！哎，记得告诉哥哥，狗是我捡的。”
英乐嘉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小声说：“那是我哥。”
“谁跟你抢啦？我才不想要他当我哥。”甜甜笑眯眯地凑近他，说悄悄话似的，“你哥不是没有女朋友吗？”
英乐嘉吓了一跳，猛地推了她一把。
本来小孩儿么，没多大劲儿，但甜甜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又根本没防备，一下子让他推了个大屁墩儿，坐地上愣了两秒就开始哇哇哭。
就在这时，英乐嘉突然听见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嘉嘉！你上哪儿去了这个点儿还不回家？”
是季礼深！他看了一眼手腕上他哥送的手表，竟然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英乐嘉本来就吓得不轻，这会儿听见哥哥的声音更是惊得忍不住跳了一下，怀里的小狗都嗷呜一声缩了缩头。
“哥……”他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出来，竟被坐在地上的甜甜打断了。
“哥哥！”甜甜比他先一步叫出来，跑过去抱住了季礼深的大腿，还得意地看了英乐嘉一眼，“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季礼深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看向英乐嘉：“嘉嘉，你怎么把人家甜甜推倒了？”
英乐嘉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他哥都看见了：“对不起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是该跟我说的吗？快跟甜甜道歉。”
英乐嘉张了张嘴，抬起头却看见季礼深眼睛里的红血丝。
他咬了咬嘴唇，转头面对着甜甜，说了声：“对不起，我不该推你。”
甜甜对他吐了吐舌头，松手后又忽闪着大眼睛跟季礼深说：“哥哥，我不怪嘉嘉的，他……”
她还没说完，英乐嘉忽然很大声地喊了声“哥哥！”
“哎。”季礼深下意识地应了一下，反应过来才敲了敲他的脑袋，“叫唤什么？”
“哥哥。”英乐嘉也不说别的，就那么看着他，“哥哥。”
又是这个又乖又执拗的眼神。
他还在叫着“哥哥”，季礼深叹了口气又应一声：“叫我干嘛？”
英乐嘉顿了顿不再说话了，似乎目的达到了一样转过头去，眼神落在甜甜身上一秒，又移开了。
“行了，回家吧。”季礼深很自然地伸手去牵他，“顺便把甜甜也送回去，你俩以后别在外面玩儿这么晚了，还跑公园来……你手里抱的那什么东西？”
英乐嘉这才想起小狗，掀开毛巾给他看：“这是……”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说是甜甜捡来想送给他的小狗，便听见半天没出声的甜甜喊道：“这是我送给哥哥的小狗！哥哥喜欢吗？”
他拉紧了季礼深的袖子。
他看见他哥用两根手指捏住小毛巾，往里面看了看，又捏了捏小狗的耳朵，低下头来看了一眼他的脸，然后收回手，什么话也没说。
他不知怎么松了口气，被季礼深牵着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没得到回应有点儿郁闷的甜甜。
他心里还有点儿窃喜，他哥只牵了他的手，没有牵甜甜。
直到把甜甜送进了家门又跟半天才来开门而且根本没发现女儿回来晚了的李阿姨寒暄了半天，季礼深才松开他的手，开口问道：“怎么了你？赌什么气呢？”
英乐嘉惊讶地抬头看他，好像很意外他会问出这么一句。
“嘴撅得能挂油瓶子了，还以为自己藏挺好是不？”季礼深笑了一声，转身拿钥匙开了门，“狗先放门口吧，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怪脏的……来宝贝儿，跟哥说说怎么回事。”
英乐嘉一愣，足足过了五六秒才猛地扑进了季礼深怀里。
他被这声“宝贝儿”叫得差点控制不住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