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藏剑山庄山门。
天幕将启,昏沉空气之中,云雾缭绕,叫人看不分明。
一队人影极快在石阶之上行着,一道灰白衣衫的人影稳稳从那门上落了下来,止住了最前面那人的步伐:“大公子。”她视线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你这是做什么?”
司马羽提着剑,依着昏沉的空气,看清了那人面容:“千阁主?你回来了。”
千乐歌手拿着扇子背在身后,视线扫过他身后带着刀剑的仆人:“你这像是要攻杀藏剑山庄?”
司马羽深吸了口气:“不是我要杀他,是他要杀我。”他面色微微一沉,“你既回来了,就应该知道我所说不假。阿公寻剑心通明者幼童做剑苗,养在眠剑居,教化作为灵剑祭剑材料,此事已有两百年。”
他吞了口口水:“我曾在眠剑居安插了人。上次他寻到了好苗子,我本准备先他一步将人带走,但还是被他发现找回去了。他已发现是我在查他阻他,此行,我不先下手为强死的就是我。”
千乐歌略一皱眉:“藏剑山庄均是剑修弟子,你带的这些人,不是对手。”
他将剑收了收:“昨晚我已让我的人给他们下了药,现下应都在熟睡——”他话音没落,脸色渐渐白了下去。
千乐歌回头一看,无数藏蓝色服饰的剑修弟子,簇拥着那深紫色衣袍的老者,慢慢从晨雾之中走了出来。
那人怒目金刚般挪着步伐,白胡编辫,身影宽大雄浑,看着他们,露出满意的笑:“司马羽!有此贼心,老夫倒高看你一眼了!!”
司马羽像是愣了愣,而后视线落在他身侧,垂着首十分恭敬的人身上,目光冷了下去:“你??”
那人面庞无波无澜:“大公子。”
秦望冷哼一声:“我藏剑山庄也是你想插人进来就能插得进来的?!也不想想,那么顺利倒真是你运气好了?!”
而后视线落在那灰衣女子身上:“千阁主,久仰大名了。”
千乐歌微微一笑,看着他身后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弟子,笑不及眼底:“秦庄主。好大的手笔,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秦望挥了挥手,他身后的弟子便整齐肃穆的往下,团团围住了司马羽:“不做什么,只是你们要来掀了我这三百年的基业,我便要护住,顺便让那不着调的小子给我传承下去。”
千乐歌拿着扇子摇了摇:“你说司马青?他看着可不愿接你这吃人的买卖。”
秦望厉声喝道:“由不得他不愿!”
而后雷公鞭在空中发出一声炸耳的脆响,他拿在手里雷电滋滋作响:“听闻千阁主是差一步入剑仙的身法,老夫,领教领教!”
便一鞭子打了过来,冲身后的龙渊等人道:“知道该怎么做!”
那两人俯身道了声:“是。”
便往后退去了。
千乐歌接着他那凌冽的鞭风,被一鞭子一鞭子逼入山门,余光瞥见那些剑修甚至没有同那些仆人对打,就自顾自拔剑自刎了。
这是要做什么?
她略一抬手,硌住了他的鞭子,心神急转,猛然朗声道:“司马羽,他要杀你!回府去找司马青!”
司马羽正和人混战,闻言略侧头看她:“千阁主,他要杀我,这事我早知道。”
千乐歌脚下一跃,捏着扇子躲避:“这是给你弟弟做的局!你若死了,今日之事,我百口莫辩,无解!”
司马羽像是还在发愣。
秦望已一鞭打来,他鞭风凛冽,触手极麻,逼的千乐歌不得不往后躲避,他阴恻恻道:“千阁主,你倒是看的很明白,那你也不能活了!”
千乐歌腰身一旋,看着那鞭风从自己脸上滚烫的刮过,山河乾坤扇极速飞旋而过,至他面门,将他逼的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回到了她手里,她握住,面色有些冷了:“秦望,你对他,可还有一丝一毫的爷孙之情?”
秦望往后退了一步,一抖鞭子,继续抽来:“爷孙之情?!哼,玉不琢不成器,我便是对他母亲恻隐之心动的太多才让他母亲落的这步田地,他是我秦望的孙子!生来就是要铸剑的!不逼他一把,不把他放在那个位置,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千乐歌那张脸终于全部冷了下去,山河剑自她手中显出寒凉的剑锋,映亮了她那双冷漠的眸:“好。抛开你们的私事,我只问你,山下钎骨郎作恶百年未除,可是你的杰作?”
秦望哈哈一笑,手下不停:“剑炉圣火,需要寒水止温,祭剑之灵偶有怨愤,更需煞气压制。再则,我已找人压制下许多煞气了,那偶尔有漏网之鱼跑出去的钎煞气,老夫也很无奈。”
千乐歌面色更冷:“好。我再问你,两百年视人命如草芥,教化孩童,诓骗他们死后肉身腐烂但魂魄永存,自愿祭剑,你尚无悔改之意?”
秦望又是哈哈一笑,面色也冷了下去:“千乐歌!!你如此发问,你当自己是什么?审判世间善恶的正义之剑吗?”
他硌住她的剑锋,被激的往后退了两步:“这世道,本就人命如草芥,失了一个喂不饱迟早要饿死的孩童,得了一大家子的安逸快活,他们天天求神拜佛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被老夫看中,来过这优越富贵的生活呢!”
他嘴角有讽刺的狞笑:“这些年修桥铺路,布施放粮,医馆免费就诊,他们可都夸老夫是大好人呢!千乐歌,你是替谁讨得公道,谁,又让你向我讨公道了?!”
千乐歌眼神更冷,山河剑光芒大作,须臾,重重斩开了他的鞭风,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她执剑而立,面目冰冷:“管他人说你是大好人还是大恶人,管有没有人找你讨公道,在我这里,你背负血债作恶了看你不爽,就是要杀你!”
她执剑立于耳侧,眸光微微一闪:“领死谢罪吧!”
便提剑而上,和那雷电鞭风缠斗。
未了,秦望被硌住鞭尾,面上青筋乍起,被她那一剑打的直直往后退去,身影不稳的踉跄了几步。
还未站稳脚跟,山河剑剑锋又至。
他忙彷徨着抽动鞭子去挡,剑气激荡,一阵灵力震颤,咯哒几声脆响,他有些慌乱的抽回鞭子,却只剩了两节。
还未看清,一掌已打至他胸前,将他整个人打的重重往后飞去。
撞的身后嘭的一声巨响,他落在地上,感觉五脏六腑都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他蜷缩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靠着身后的玄铁,捂着嘴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略抬眼,又见山河剑的剑锋。
那人执剑居高临下睨着他,眉眼含霜。
秦望咳出了一口淤血,慢慢坐了起来,看着她,哈哈哈的狞笑出声:“为什么不杀我!?”
千乐歌看着他,表情淡了下去:“当然要杀你,但不是现在。”
秦望面色狰狞:“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就算你不杀我!司马青也不可能入你月阁!你一辈子都别想让他帮你!他一辈子都要留在藏剑山庄!!!”
千乐歌不屑的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现在不杀你,是因为我还想着让司马青入月阁?”她笑意淡了一些,“这世上有玲珑才子,也会有其他才子,就算没有任何才子帮我,我也会走下去,哪怕时间慢一些长一些,我总会成功的。”
说罢,她像是有了些疑惑,略略低头看他:“秦庄主倒是从我一入芜湖,便开始注意我了。”
秦望桀桀的笑出声:“这是老夫的地盘!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在老夫的意料之中!”
千乐歌眉头一皱,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抬手,将她拿着的山河剑直直插入了心口,面色疯狂潮红:“是老夫赢了!是老夫赢了!!!”
千乐歌看着他那癫狂的模样,尚在不解,身后一声嘶哑的仿佛万箭穿心的痛声便响了起来:“阿公!!!”
千乐歌霎时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她近乎是难以置信的看向他:“你!?你待他,当真是一丝爷孙之情都未曾有!!!”
而后抽出了剑锋,那人低着头,尚在哈哈狂笑,牙齿上血迹斑驳,他抬头看她,低低道:“依他秉性,千阁主你这位杀人凶手,快走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侧头一看,这里尸横遍野,只她一人提剑而立,司马羽已不知去向。
天又在下雨了。下的让人心烦。
千乐歌坐在寒潭边,看着雨丝密密麻麻落在潭面,一圈圈涟漪划开,她撑着下巴,似在出神。
司马羽去山下叫了人,将司马青一起运回了司马府,千乐歌还要等着那铁钎炼成,便一直留在了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有些微微暗沉了,一方黑影遮在了她头顶。
她愣了愣,抬头去看,先看见一方漆黑如铁的伞面,再侧头便看见了那对亮如晨星的双眸。
来者面上罩着一张银白的面具,形状奇异,只露出眼睛和苍白的下颚,鬓边搭着一根拿红线掺着编织的小辫,黑袍覆身,身影倾长,短发凌冽。
千乐歌见着他,保持着仰头看他的动作,沉沉叹了口气:“牧云,完蛋了,看模样,我带不回司马青,帖子也没做好,回去可怎么面对师兄。”
牧云执着伞遮在她头顶,抬眼看着四周一片火烧的狼藉,嘴角一勾:“千歌做事,岂非一直如此。”
声音低低的带些沙。
千乐歌又叹了口气,将手托住腮,看着寒潭里的倒影,像是十分头痛。
牧云目光落在里面的剑炉里:“千歌在炼什么,看着要炼成了。”
千乐歌仰身躺在了地上,丝毫不怕那些水泽污泥弄脏衣物,她视线飘忽,囫囵道:“你帮我看看吧,我不想看。我累了。”
牧云将伞留给了她,便依言步入窟里。
不过片刻,他就出来了。
千乐歌撑起身子看他,见他身侧空空如也,又仰面倒下,又叹了口气:“果然这法子不行。用阴煞邪气来促剑灵成型,听着是不大靠谱。”
牧云双手抱胸看她:“你说的剑灵,是她?”
他一伸手,星辰剑从洞里飞速召回握在他手里,一道着青翠衣衫的姑娘面色痴狂,仿佛狗跟着骨头一般追着星辰剑即可到他跟前,双膝直直跪在地上,双手还死死握着那星辰剑的剑鞘。
见着他,露出一抹讨好的笑:“你的剑?”而后伸出大拇指,双目炯炯,“好剑!能让我看看吗?”
千乐歌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那模样确实是叶瓷的模样,但神色动作,已同那个古水无波呆板的叶瓷大相径庭。
她有些呆滞的看着,而后道:“你是叶瓷?”
那人仿佛陶醉不已的握着星辰剑的剑鞘,硬要抽出来看,但那剑柄被牧云握在手里,她时时抽不开,便只得有些哀怨的看他,闻言:“谁?我叫山钎。叶瓷是谁?”她又露出如痴如醉的神色,“她也有这么好的一把剑吗?”
千乐歌愣住了,良久,才道:“她附身的剑呢?”
牧云看着她手指在上面摩挲,略有些皱眉,眼见她要摩挲至自己手指,将星辰剑丢给了她:“一开炉便隐去了,主人召回去了罢。”
那女子得了星辰剑,简直爱不释手,唰的一声抽了出来,目光发直,声音颤抖:“天哪!瞧瞧这剑锋!”她一挥手,剑气浩然,将一侧的巨石打的稀巴烂,容光泛发,“好厉害的剑!!!”
千乐歌收回目光:“这可是怪事,剑被主人召走了,剑灵还在这里。”她又将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而且瞧着,与常人无异。”
她一侧眸,那青翠衣衫的女子已神色肃穆开始耍剑了,一招一式,颇有冷硬肃杀之感。
她托腮,摸了摸下巴:“难道那铁钎——,山钎?两个炼成一个了,能让她不听本命剑的召唤。”
她玩的不亦乐乎,而后收剑入鞘,恭恭敬敬还给了牧云:“这剑叫什么名字?”
牧云松松握在了手里:“星辰。”
那女子哗然一蹦,面色严肃:“竟是一剑动星辰,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星辰剑!”她一抬手,抱拳,“能在八卦阵中拿到星辰剑,阁下真是厉害!”
牧云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千乐歌,语焉不明:“确实厉害。”
这下,千乐歌确定了这确实是二者炼成了一个。
那铁钎之中,亦附有魂灵,不论是那百年前拿着这铁钎的钎骨郎,还是后面被它作恶钎气杀害的民众,都或许知道星辰剑的故事,她将二者炼到一处,又拿司马青的血做引,才留下了叶瓷的身形和某些性格,但铁钎煞气更重,魂灵更多,便少不得掺杂了进去,让她忘记了自己是叶瓷了,也还存留着这世间的记忆。
那她会忘记他吗?
千乐歌悠悠抬眼看她:“山钎,你还记得,司马青这个人吗?”
山钎闻言一愣,像是很严肃认真的思考了起来,而后托腮,咬牙,抬眸看她,眸清目亮:“那是谁?”
看来她把司马青连同那一段,全都忘了。
这是一个全新陌生的人。
千乐歌又陷入了苦恼,帖子上说让她把`天剑子?带回去。她找遍了眠剑居的册子文书,得知他们只有一个`天剑子?,还很机密,只用代号代替名字,直到最后她才真的确认那是叶瓷,现下这个也不是个人,是个剑灵,还是个全新的。
这交不交的了差?
千乐歌尚在苦恼中,她已拍拍衣袖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她连忙叫住了她。
山钎回头看她,摸了摸脑袋:“不知道去哪里,但肚子好饿,去找点吃的。”
她又看了看牧云手里的那把剑,像是十分垂涎:“你们要一起吗?”
千乐歌露出诚恳的微笑:“当然。”
什么时候剑灵也要吃饭了?
山钎冲她江湖气的一拱手:“怎么称呼?”
千乐歌摇着扇子,微微一笑:“千乐歌。”
她又是哗然一蹦,做出十分惊奇震惊之状:“阁下竟是千乐歌,那前不久屠了青云门的千乐歌?”
千乐歌一挑眉,只觉奇怪,她这记忆有星辰剑,却没有她拿星辰剑的记忆,有她灭了青云门的记忆,却没有本地司马府司马青的记忆,这可真是怪的不能再怪了。
她略一点头:“是我。”
山钎又是往后一蹦,面色十分精彩:“真是时运亨通鸿运当头,竟遇到了你!”
她鬼鬼祟祟往侧边看了看,看见没有人,附耳在她耳边激动道:“听说你要救世,我很感兴趣!”
千乐歌摇着扇子,又陷入了迷茫,这话,她只和司马青说过,叶瓷当时确在身边,但是她方才已说过不记得司马青了,便就是连那些记忆一同忘了,怎么又记得这话——
她这记忆到底怎么回事!!!?
牧云那边传来轻轻一声轻笑。
这声轻笑却不是嘲讽或是觉得她口气狂妄的蔑笑,反而像是感慨,忍俊不禁的笑。就像小孩做了某些可爱的事情,让人忍不住轻笑。
千乐歌面色严肃的看向他:“笑什么?”
牧云好整以暇抱着剑,一点头,慢条斯理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千歌,很好,很棒,很厉害。”
千乐歌面上被他那笑笑的有些隐隐挂不住了,心道牧云去一趟沧源回来更不让人省心了。挪开目光看向那姑娘,摇着扇子:“你也要来?”
那姑娘连连点头,表情之狂热,神色之向往,真是让人无法拒绝。
千乐歌站了起来,高深莫测摇着扇子慢慢走着,边看她:“入月阁,可是有考核的。”
那姑娘挺直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我肯定能过!”
千乐歌心道,既不受本命剑召唤,她又不认得司马青了,这记忆又着实古怪,交不交的了差,我带回去交了再说。
交不了留下来修修房子解解闷儿也还不错。
便心情还不错的往山下走了:“好吧,回去再看考核内容,现下下山找点吃的。”
牧云站在她身侧,和她并步走着,那伞已时时遮在了她头顶,她看着那繁复的伞面,略一挑眉:“你竟有钱买伞?”回过神来又想起为什么他没钱买伞,说不定在冥府挣了颇多钱,便想起了正事,“这次帖子任务在冥府是做什么?”
又上下将他一打量,见他没有什么受伤的姿态,但他一贯就算受伤了在她面前也装着没受伤,便道:“可还顺利?有没有伤到哪里?”
牧云一手执伞,一手拿着剑懒懒背在身后,迎着她目光,慢慢走着:“顺利。也没有伤到。”
千乐歌心知他秉性,言简意赅却不会骗她。
便放下心点了点头,沿着路下了山,看着四周烧成一片废墟的房屋,想着前些日子来这里还琼楼玉宇,青黛掩映,现在焦土,略有些唏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