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最终还是汇走了。连同李寄风自己那份,沉甸甸地,汇往北方那座被烟尘笼罩的工业城市。亭子间里似乎一下子空了许多,不是物理上的空,是某种一直紧绷着的东西骤然松弛后,留下的虚脱般的寂静。
邢南煦几人再过来时,都默契地不再提那晚的事。陈峻会大大咧咧地带来几瓶汽水,说是他爸单位发的,喝不完。苏晚晴则会“多带”一份她母亲做的点心,语气平常地分给大家。他们依旧凑在一起复习,只是那气氛里,多了些心照不宣的体贴,像给一件易碎的瓷器裹上了柔软的棉絮。
李寄风的话更少了,但那种少,不同于以往的疏离,更像是一种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强行按压下去后的疲惫。他依旧给他们讲题,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只是偶尔讲到一半,会望着窗外某处怔怔出神,片刻后才恍然回神,继续下去。
邢南煦就坐在他旁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切的倦意,像经历了一场漫长冬眠的动物,尚未完全恢复元气。他不吵不闹,只是默默地将划好重点的笔记推过去,或者在他停下笔揉太阳穴时,递上一颗先前买润喉糖时店家附赠的薄荷糖。
期末考试那几天,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考场里只有电风扇徒劳地转动着,搅动着燥热的空气。笔尖划过答题纸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李寄风答题时依旧沉稳,只是脸色比平日更白些,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最后一门考完,交卷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杂着解脱和虚脱的喧闹。许多人把书本抛向空中,大声说笑着,计划着假期的狂欢。
李寄风默默收拾好文具,走出教室。夕阳如火,将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站在熙攘的人群边缘,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些鲜活而兴奋的脸庞。假期对于他而言,并不意味着放松,而是更多需要考虑的现实——父亲的伤势,后续的费用,或许还需要找更多家教的活儿。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是邢南煦,他考得似乎不错,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额角还有未干的汗迹。
“总算考完了!”他长舒一口气,随即看向李寄风,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你……假期有什么打算?”
李寄风沉默了一下,刚要开口,陈峻和苏晚晴也走了过来。
“哎,寄风,南煦,”陈峻嗓门洪亮,“过两天我生日,家里弄了个小的烧烤派对,你们俩可得来啊!”他看向李寄风,补充道,“就我们自己人,没别的,热闹一下,放松放松!”
苏晚晴也轻声说:“是啊,李寄风,一起来吧。考完了,也该歇一歇。”
几双眼睛都望着他,那目光里有期待,有关切,有一种不容他再次缩回自己世界的温暖力量。李寄风看着他们,看着邢南煦那双亮得几乎有些灼人的眼睛,那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地将这些善意隔绝在外了。
他垂下眼睫,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好。”
就这一个字,让邢南煦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叠叠的欢喜。陈峻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够意思!”
假期的头两天,李寄风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整理书籍,清算账目,又联系了两个之前婉拒的家教家长。他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兽,需要这独处的时光来恢复力气,重新构筑内心的秩序。
第三天傍晚,他如约去了陈峻家。陈家住在一栋有些年头的洋房里,带着个不大的院子。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的笑闹声和烧烤的香气。
邢南煦早就等在门口张望,一看见他,立刻跑了过来。他穿了件崭新的浅蓝色T恤,头发像是精心打理过,在夏日的晚风里显得格外清爽。
“你来啦!”他语气里的高兴藏也藏不住,很自然地伸手想拉他,中途又像是想起什么,改为拍了拍他的手臂,“快进去,陈峻都快把鸡翅烤成炭了!”
院子里果然热闹。陈峻正手忙脚乱地对付着烤架,脸上蹭了几道黑灰。林薇和苏晚晴在帮忙串蔬菜,几个相熟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坐着聊天。暮色四合,院子里挂起的彩灯串亮了起来,发出暖融融的光。
李寄风的到来让气氛短暂地静了一下。他素来独来独往,很少参加这种集体活动。但很快,陈峻的大嗓门就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寄风!快来帮我看看这火候!”
他被半推半就地拉到烤架旁。烟火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的滋滋声响。他不太擅长这些,只是站在一旁,看着邢南煦咋咋呼呼地给陈峻出馊主意,看着苏晚晴微笑着递过来一串烤好的玉米,看着林薇被烟呛得咳嗽还要坚持奋战……一种陌生的、喧闹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包裹着他。
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里被塞了一杯冰镇的酸梅汤。没有人特意来打扰他,但总有人自然地把烤好的食物分给他一份,或者在他杯子空了一半时,顺手给他添上。邢南煦像只忙碌的小蜜蜂,一会儿跑去烤架前凑热闹,一会儿又跑回他身边坐下,塞给他一串自己觉得烤得最好的牛丸,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直到他咬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地又跑开。
夜风渐渐凉爽起来,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天上的星子一颗颗探出头。不知是谁提议玩个简单的游戏,输了的人要表演节目。几轮下来,倒霉的邢南煦被推到了院子中央。
他挠了挠卷发,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扭捏。“那我……唱首歌吧。”他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一首旋律简单的校园民谣。他的声音不算特别好听,偶尔还有点跑调,但唱得很认真,脸上带着那种特有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彩灯的光晕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活泼的轮廓。
李寄风坐在阴影里,看着那个在院子中央、微微晃着身体唱歌的少年,看着他被灯光照亮的、带着笑意的侧脸,听着那不算完美却真挚的歌声,心里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冻土,仿佛被这夏夜的风,这喧闹的人声,这笨拙的歌声,一点点地吹拂着,浸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松弛感,悄然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端起那杯酸梅汤,喝了一口。冰凉的、酸涩中带着回甘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最后一丝闷热。
那晚,他没有表演任何节目,也没有说太多话。但在离开时,当邢南煦送他到巷子口,眼睛在夜色里依旧亮晶晶地望着他,问他“今天……还行吗?”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简单地“嗯”一声。
他停下脚步,看着邢南煦,很轻地说了一句:
“酸梅汤,很好喝。”
邢南煦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像夏夜盛放的烟火,绚烂得照亮了这昏暗的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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