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便在这忽晴忽雨、黏湿闷热的日子里,一天天铺陈开去。李寄风接了两个家教的活儿,时间排得满当。他依旧住在那个亭子间,只是那方狭小的天地,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有时深夜备课至凌晨,推开窗,看见对面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早已熟悉的暖黄灯光,心里会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邢南煦几乎成了这亭子间的常客。他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理由跑来——送一碗他妈妈炖的绿豆汤,借一本压根不会看的闲书,或者干脆就是“路过”。
来了,也不一定多话,有时就趴在桌上看着李寄风备课,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卷曲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呼吸清浅。李寄风偶尔从教案中抬头,看见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会停下笔,看上一会儿,然后起身,将那条总是搭在椅背上的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种流动的、温存的氛围,像夏日雨后潮湿空气中悄然蔓延的青苔,无声无息,却执着地覆盖了原本冷硬的地表。
七月中旬,邢南煦一家要去青岛亲戚家小住几日。出发前那个傍晚,他又跑来了亭子间,磨蹭到天色昏黑也不说走。
“就几天而已。”李寄风整理着明天要用的家教资料,头也不抬地说。
“青岛的海鲜听说很好吃的,”邢南煦坐在床沿,晃着腿,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恋,“我给你带点干货回来吧?虾米?或者海带?”
“不用麻烦。”李寄风合上资料,看向他。灯光下,邢南煦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里面映着他的影子。
一阵微妙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窗外的弄堂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声响和模糊的对话。
“李寄风,”邢南煦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我回来那天,你来车站接我好不好?”他说完,像是怕被拒绝,急忙补充,“就……就当认认路!以后说不定还要去我家玩呢!”
这借口找得实在不算高明,甚至有些笨拙。李寄风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心里那片柔软的角落又被轻轻触动。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邢南煦眼里的光,随着这沉默,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的纹路。
就在他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却听见李寄风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几点的车?”
邢南煦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被点亮,像是骤然涌入星河。他几乎是雀跃地报出车次和时间,语速快得像蹦豆子。
李寄风拿出随身携带的、记满了各种计划和账目的旧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将那趟车次和时间,工工整整地记了下来。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记录一项极其重要的日程。
邢南煦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神情,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那支普通的黑色水笔,在那本写满生活重量的本子上,为自己留下一个小小的、专属的坐标。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忽然觉得,这狭小闷热的亭子间,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得明亮和温暖。
出发那天,邢南煦在火车站台,隔着车窗用力朝外张望,直到火车开动,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有些失落地坐回座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空落落的。也许……李寄风只是随口应下,转头就忘了。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真的……
几天后,从青岛返回的列车在傍晚时分缓缓驶入上海站。邢南煦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特产,随着人流走下火车。站台上熙熙攘攘,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声响。他低着头,有些意兴阑珊地往外走。
忽然,他的手臂被人轻轻拉住。
他愕然抬头。
逆着站台昏黄的光线和熙攘的人潮,李寄风就站在那里。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身姿挺拔,像一棵安静生长的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等了很久,也仿佛只是刚好路过。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滞了。周围所有的喧嚣都瞬间褪去,化为模糊的背景音。邢南煦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然后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腔,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像海啸般将他吞没,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李寄风看着他这副呆住的样子,目光在他被海风吹得微黑的脸庞上停留片刻,然后,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很浅,很快,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邢南煦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傻了?”李寄风松开他的手臂,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柔和。他自然地伸手,接过了邢南煦手里最沉的那个袋子,“走吧。”
他说完,便转身朝着出站口走去。
邢南煦还愣在原地,直到李寄风走出几步,才恍然回神。他看着那个走在前面、替他提着行李的清瘦背影,看着他那在人群中依然清晰不群的轮廓,一股滚烫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
他快跑几步,追上李寄风,与他并肩而行。站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偶尔侧过头,偷偷看一眼李寄风沉静的侧脸。
夏夜的风从出站口吹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杂的气息。可邢南煦却觉得,这是他闻过的最好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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