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一日盛过一日,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踩上去黏糊糊的。弄堂里比平日安静许多,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夹杂着偶尔传来的、小贩拖着长音的“栀子花~白兰花~”的叫卖声。
李寄风的日子被家教和预习填得满满当当。他联系的那个家教中介,负责人是个四十出头、精干利落的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芳姐。芳姐看他踏实肯干,成绩又顶出色,便额外多给他介绍了几份活,报酬也给得公道。
“小李啊,侬格小囡不容易,”一次结课时费时,芳姐操着软糯的沪语,眼里带着点长辈式的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怜悯,“好好读书,将来总有出息的。”
她没多问他的家事,只是在他离开时,又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刚上市的、水灵灵的桃子。“拿去吃,天热,补充点维生素。”
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像夏日里的一丝凉风,短暂地拂过了李寄风紧绷的生活。他提着装教案的旧布包,走在被梧桐树荫切割得明明暗暗的街道上,心里计算着这个暑假能攒下的钱,距离覆盖掉第一年的学杂费,还差多少。
陈峻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是一所不错的体育院校。他跑来亭子间,黑红的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喜悦,用力捶着李寄风的肩膀:“行啊寄风!以后我去你们学校打球,你可别装不认识我!”
他嗓门依旧洪亮,带着运动生特有的爽朗。他提起林薇,语气自然了许多,说她也考去了北京,学校不同,但总归在一个城市。“以后可以常聚聚了。”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有着少年人初尝离别却又对远方充满期待的明亮。
苏晚晴考取了那所顶尖大学的法学院。她来和李寄风道别时,依旧是那副安静的样子,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她送了他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钢笔,银灰色的笔身,线条流畅。
“大学里用得上。”她轻声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开,像是怕泄露太多情绪,“保持联系。”
李寄风接过笔,道了谢。他知道这份礼物背后的分量,不仅仅是同学的情谊。他看着她清秀的侧脸,想起这一年多来的种种,心里是感激的。“你也保重。”他说道。苏晚晴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背影在弄堂口的光亮里显得有些单薄,却步伐坚定。
这些少年时代的面孔,正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奔向各自不同的渡口。亭子间里,似乎一下子空寂了许多。
而邢南煦那边,依旧是音讯阻隔。李寄风只能从偶尔响起的、显示为陌生号码的短暂通话里,捕捉到一点他的信息。电话那头的声音总是压得很低,语速很快,带着焦虑和思念。
“她把我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都收走了……说除非我答应复读,或者改录本地的学校……”
“李寄风,我好想你……”
“你别担心,我没事……我再想办法……”
每次通话都像一场短暂而急促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的是更长久的焦灼和等待。李寄风握着那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沉默的脸。他无法做什么,只能更拼命地接课,用身体的疲累来对抗心里的空茫。
这天傍晚,他刚结束一户家教,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回走。快到弄堂口时,却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在那里徘徊。是个年轻男人,穿着熨烫平整的浅色POLO衫,戴着无框眼镜,气质斯文,与这老旧的弄堂格格不入。
那人看见他,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局促的笑容。
“是李寄风同学吧?你好,我是南煦的表哥,沈哲。”
李寄风脚步顿住,心里猛地一沉。他打量着眼前的人,对方眼神温和,并无恶意,甚至带着点探究的好奇。
“有事?”李寄风的声音带着戒备。
沈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眼镜:“能……找个地方聊聊吗?就一会儿。”他补充道,“是关于南煦的事。”
李寄风沉默地把他带回了亭子间。沈哲走进这狭小简陋的房间,目光快速扫过,在看到那并排的书桌和窗台上的绿萝时,眼神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南煦被他妈关在家里,闹绝食呢。”沈哲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小姨这次是铁了心。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李寄风的心揪紧了,脸上却不动声色:“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沈哲看着他,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少年,眼神却冷静得惊人。他叹了口气:“我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们不容易。”他顿了顿,“南煦那小子,轴得很。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小姨越逼,他越反抗。”
他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李寄风,语气变得凝重。“南煦的妈妈,把他的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原件都扣下了,锁得死死的。明确说了,不答应跟你了断,不答应留在上海,就别想拿到原件去北京报到。”
李寄风的心猛地一沉。扣留原件,这是要从根本上断绝邢南煦的去路。高校报到,没有这两样东西,几乎寸步难行。
“这是他能找到机会偷偷复印的。”沈哲指了指文件袋,“他求我务必转交给你。他说……‘万一,到最后我真的出不来了,你拿着这个,至少知道我是谁,本该去哪里。’”
李寄风接过那个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的文件袋。薄薄的几张纸,此刻却像是邢南煦挣扎着递出来的、最后的求救信号和全部的希望。他能想象邢南煦在那种高压下,是抱着怎样一种近乎绝望的决心,才完成了这次冒险的传递。
“为什么给我?”李寄风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沈哲。
沈哲与他对视,坦然中带着一丝无奈和不易察觉的敬佩:“因为他信你。他说,东西放在你这里,他才能安心。而且……”他顿了顿,“我觉得,他可能潜意识里觉得,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创造奇迹,帮他打破这个僵局,那个人可能就是你了。”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旧电风扇摇头时发出的单调声响。窗外,暮色四合,弄堂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谢谢你。”李寄风将文件袋仔细地放进抽屉,锁好。
沈哲站起身:“我就不多待了。南煦那边……我会尽量照应着。但最终,还是要看你们自己。”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李寄风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有时候我在想,或许你们这样的,才是真的勇敢。”
他离开后,李寄风独自坐在房间里,很久没有动。抽屉里的那个文件袋,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知道,邢南煦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把最后的退路和信任,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生活这席锦缎,正用最粗粝的针脚,考验着他们最初的诺言。而真正的勇气,不是在顺境中高歌,而是在看似无路可走时,依然相信手里紧握的,是通往光明的、唯一的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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