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过了,风里的凉意便真切起来。弄堂里那几株老桂树,悄悄结满了米粒大小的花苞,空气里隐约浮动着一段极淡的、捉摸不定的甜香,像是在酝酿一个静默的承诺。
李寄风依旧早出晚归,身影在亭子间与家教的人家之间穿梭,像一只忙碌而沉默的工蜂。只是那眉宇间紧锁的川字,似乎舒展了些许。沈哲那边传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松动。
邢南煦的母亲不再激烈反对,转而开始询问北京那所大学住宿的条件,气候是否适应,甚至托沈哲打听起学校里有没有相熟的同乡可以照应。这些琐碎的打听,像春雨渗入干涸的土地,虽未见到绿意,却预示着冰封的土壤正在悄然松动。
李寄风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请沈哲递了最后一道话,不是信,只是一个简单的口信:“如果阿姨同意南煦去北京报到,我可以不去车站送他。开学第一个月,我们不通电话,只写信。”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电话那头的沈哲沉默了半晌。“李寄风,”他最后叹道,“你真是……”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份复杂的感慨,清晰地传了过来。
这近乎“自我流放”的承诺,像最后一根稻草,轻轻放在了那已然倾斜的天平上。它彻底卸下了邢南煦母亲最大的心防——她怕的,不就是儿子一出去便如脱缰野马,与那人朝夕相对,越发收不拢心吗?如今,李寄风主动画地为牢,将联系降到最低,姿态放至最软,她那份基于恐惧的坚决,便失去了最坚实的依托。
八月最后一天的傍晚,李寄风刚结束一户家教,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邢南煦。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轻颤,像风中抖动的蛛丝。
“李寄风……”他叫了一声,便哽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吸着气,语无伦次地说,“她……我妈她……她把身份证和通知书……还给我了……”
电话两头都陷入了沉默。只有电流的微响,和彼此压抑着的呼吸声。李寄风能想象出邢南煦此刻的样子,一定是手里紧紧攥着那两样失而复得的东西,眼圈通红,想哭又想笑。
“她说了什么?”李寄风的声音有些发紧。
“她说……”邢南煦努力平复着情绪,“……让我自己去学校报到。说……路是我自己选的,以后……别后悔。”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委屈,“她还是……不肯说一句好听的。”
“够了。”李寄风打断他,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这已经够了。”
他知道,那看似冷淡的话语背后,是一位母亲在固守的信念与儿子的幸福之间,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后,最终无奈的、却也是沉重的放手。这不完美,但这已是现实能给予他们的,最好的开局。
“你准备一下,”李寄风继续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条理,“后天早上七点二十的高铁,票我已经帮你查好了。从你家到火车站,打车不堵车的话三十五分钟。报到流程和宿舍位置,我画了张图,晚点让哲哥带给你。”
邢南煦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听着李寄风事无巨细的安排,那声音像定海神针,将他所有的不安和慌乱都稳稳压住。“嗯,”他一下下应着,最后才小声问,“那……你呢?你真的……不来送我了吗?”
李寄风握着手机,目光落在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上。弄堂深处,不知哪家传来了炒青菜的刺啦声和孩子的笑闹。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融在渐浓的暮色里,听不出情绪,“说好的。”
挂了电话,李寄风在书桌前坐了许久。他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心里头那块大石终于落地,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未来的茫然。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从邢南煦踏上北上的列车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夜风送来桂花隐约的香气,比之前更清晰了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甜香沁入肺腑,带着一丝微苦的余韵。
生活终究不是非黑即白的快意恩仇,它更多的,是这般在挣扎与妥协中求得寸进。他们赢得了一个开始,却也迎来了更辽阔、也更未知的战场。而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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