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九月初的清晨,天光清白,带着一夜雨水洗刷过的澄澈。弄堂里湿漉漉的,石板缝里长出茸茸的青苔。空气里那点桂花的甜香,被水汽浸润得愈发分明,丝丝缕缕,缠绕在早起人家的煤烟和豆浆香气里。

李寄风起得很早。他将那间小小的亭子间收拾得一丝不苟,书本摞得整齐,薄被叠成方块。窗台上那盆绿萝,叶子被他用湿布细细擦过,绿得发亮。他给自己下了碗清汤挂面,卧了个鸡蛋,安静地吃完。碗筷洗净,沥干,归位。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屋子中央,看了看那个藏在床下的旧背包——里面是给邢南煦准备的零星物品。他没有动它。然后,他拿起自己的书包,出了门。

他没有去火车站。他去了福州路,那家他们曾一起逛过的旧书店。店面狭小,光线昏暗,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陈年而安详的气息。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最便宜的绿茶。茶叶在玻璃杯里缓缓舒展开,像一小片沉静的森林。

他知道,此刻的火车站,一定是人声鼎沸。邢南煦大概会不停地张望,在每一个相似的身影上寻找他的痕迹。他会失望,会难过,或许还会偷偷红一下眼眶。

李寄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温吞,带着淡淡的苦涩。他翻开一本讲西方建筑史的书,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石材图片上,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时间像窗外缓慢流动的黄浦江,黏稠而滞重。

与此同时,虹桥火车站。邢南煦背着双肩包,拖着崭新的行李箱,站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大厅里。他确实在不停地张望,脖子都酸了。周围是依依惜别的情侣,相拥的父母,他的形单影只显得格外突兀。母亲最终没有来送,只有沈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到了发个消息”。

他摸出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没有那个期盼中的名字。鼻子猛地一酸,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他想起李寄风那句平静的“说好的”,心里又委屈,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理解。

列车开始检票了。人群像潮水般涌向闸机。邢南煦被人流推着往前走,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入口的方向,依旧空空如也。他咬了咬下唇,刷了身份证,走进了站台。

高铁车厢里干净而凉爽。他找到自己的靠窗座位,放好行李,呆呆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站台景物。

上海,正在以一种决绝的速度离他远去。他拿出手机,打字:“我上车了。”指尖在发送键上悬停许久,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他记得那个“不通电话”的承诺。

列车缓缓启动,加速,城市的天际线逐渐模糊,化作一片混沌的背景。邢南煦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闭上眼睛。车厢里嘈杂的人声,推车售卖零食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膜,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旧书店里,李寄风面前的茶已经凉透了。他合上书,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列车应该已经驶出上海,正以三百公里的时速,切开江南九月的田野与河流。

他站起身,结了账,走出书店。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没有目的地,只是走着。路过一家音像店,门口的音箱里正放着一首老歌,旋律悠远,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克制的深情。

“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歌声飘在初秋的空气里,像一声轻轻的叹息。李寄风停下脚步,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想起邢南煦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他卷曲的头发蹭在自己颈窝的触感,想起他毫无保留的、像小太阳一样的笑容。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细碎的片段,此刻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带着尖锐的温柔,刺得他心脏微微发疼。

他低下头,继续往前走。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挺拔。

而此刻,飞驰的列车上,邢南煦从浅眠中惊醒。他茫然地望向窗外,是一片陌生的、广阔的平原。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口袋,那里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那条李寄风常用的、带着干净皂角香气的灰色手帕,被他偷偷塞进了行李箱最深的角落。仿佛那样,就带走了一点属于那个人的温度。

他重新闭上眼睛,将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外套裹紧了些。这是李寄风坚持让他带上的,说北京秋天凉得早。外套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清冽的气息,很淡,却像黑夜里的灯塔,给予他穿越未知旅途的、微小而坚定的勇气。

思念原来是有形状的。它是旧书店里一杯凉透的茶,是飞驰列车上一次假装不经意的回头,是行李箱深处一条不敢拿出的手帕,也是一件外套上,那需要极力捕捉才能感受到的、几乎不存在的气息。它无声无息,却在他们分隔两地的第一个小时,就已经悄然蔓延,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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