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脚步声近了,弄堂里的年味是一日浓过一日。家家窗口悬起了油光光的咸鸡、酱鸭,空气里混着炒瓜子、花生和油炸肉丸的香,暖烘烘地浮着。小孩子们等不及,早已换上了簇新的棉袄,在巷子里追着扔摔炮,啪的一声脆响,红纸屑粘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像不经意洒落的朱砂。
李寄风的父亲汇了钱来,数目比往年厚了些。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松快,说厂里今年评了先进,效益不错,让他别太省,该添置的添置。临挂电话前,父亲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斟酌着用词:“南煦他妈……托人捎了些年货来,还有句话,让你……好好读书。”
这话来得突兀,像一粒石子投入沉寂多年的深潭。李寄风握着听筒,指尖微微发凉。他想起近一年前那个在北京客厅里,面色苍白、眼神冰冷的女人。这突如其来的、隔着千山万水的“捎带”,底下藏着怎样的暗流,他一时摸不清。是妥协?是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他只应了一声:“晓得了。”
放下电话,他在亭子间里站了许久。窗外,不知谁家阳台上挂着的香肠,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泛着油润的光。他捏着那叠带着父亲体温的钞票,去了南京路。
街上人头攒动,橱窗里红火一片,晃得人眼花。他给父亲挑了一条藏青色的羊毛围巾,又走进一家文具店,选了一支轻巧的银色录音笔——邢南煦做记者,总用得上。剩下的钱,他仔细折好,放进铁皮盒子。下学期的学费,还差着一截。
回到亭子间,他将那支小小的录音笔放在窗台上,挨着那盆绿萝。暮色渐渐笼罩下来,远处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他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想给邢南煦写封信。笔尖悬在纸面上,墨迹几乎要晕染开,却迟迟落不下去。这一年多来的分离、挣扎、隐忍,还有那通电话带来的微妙波澜,千头万绪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几句干涩的平实话:
“南煦,年关近了,一切都好?
买了一支录音笔,或许你用得上。
上海还是老样子。
寄风”
信投入邮筒,像一颗石子沉入大海。邢南煦那边似乎格外忙,信息回得慢,说好的视频也常常错过。李寄风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沉寂的对话框,心里头那点不安,像水底的暗草,悄悄滋长。他只能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和家教里,用疲累将那份空落落的感觉暂时填满。
腊月二十八,弄堂里已是鼎沸的人声。李寄风刚给一个学生补完课,拖着倦意往回走。手机在口袋里震起来,他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邢南煦的名字。接起,那头背景音杂乱得很,人声、行李箱轮子滚动声,还有隐约的火车汽笛。
“李寄风!”邢南煦的声音带着喘,却像擦亮了的火柴,骤然明亮,“你猜猜我在哪儿?”
李寄风脚步钉在原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火车站!北京到上海,最后一班高铁!”邢南煦的声音几乎要飞扬起来,“我跟我妈说好了,今年过年,我在上海过!”
电话里夹杂着列车员催促检票的广播。李寄风握着手机,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口,周围是提着大包小包、满面风尘的归家人。他听着电话那头邢南煦带着笑意的喘息,听着那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喧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他们认识,仔细算来,竟已快三年了。从高二那个转学的秋天,到如今各自在大学里跌撞前行。一起过的年,却是一个也没有。第一年,他在繁忙的家教工作里,整理着作业和预习内容;第二年,他在上海的亭子间,独自听着窗外的鞭炮声。这是第三个年头。
“你……怎么……”他声音有些哑。
“稿费!那篇调查的稿费下来了!”邢南煦语速快得像雨打芭蕉,“够买来回车票,还能请你吃顿好的!我跟家里磨了好久……就三天,年初二一定回去!”
他说得轻巧,李寄风却仿佛能看到他是如何挺直了尚且单薄的脊梁,面对着母亲那双交织着失望、担忧和最终无奈的双眼。那几句“说好了”背后,是多少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和据理力争。
“你就在出站口等着,别乱走。”李寄风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热,“我这就过来。”
挂了电话,他转身,逆着归家的人群,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快步走去。寒风扑面,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他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活络了起来,带着一股久违的、滚烫的暖意。弄堂深处,谁家炖肉的浓香飘出来,鞭炮声噼啪作响,炸开一团团青色的烟。这俗世的、喧闹的、带着油烟气的年味,第一次,如此真实而汹涌地将他裹挟。
原来,所谓的团圆,根子并不在那血缘圈定的方寸之地。只要那个人,肯为你穿越人山人海,奔赴而来,那么这异乡的城,冰冷的弄堂,逼仄的亭子间,便是烟火人间,便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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