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火车站出口处永远是这样,人潮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哗啦啦地往外涌。各色各样的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发出隆隆的声响,混杂着天南地北的方言,间或响起孩子不耐烦的哭闹和大人高声寻人的呼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而又充满期盼的气味。

李寄风站在接站人群稍外围的地方,身形挺拔,在熙攘的人群里显得有些孤清。他穿着那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领口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紧紧盯着出站口那不断吞吐人流的闸机。

上海的冬夜,风是湿冷的,像细密的针,往骨头缝里钻。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握在口袋里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湿。

当那个穿着臃肿的米白色羽绒服、拖着个不大不小的灰色行李箱的身影,终于随着人流被“推”出来时,李寄风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滞了一瞬。将近两个月没见,邢南煦的头发好像长了些,软软地搭在额前,被北方的风吹得有些毛躁。

他也一眼就看见了李寄风,隔着攒动的人头,眼睛像骤然被点亮的星子,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粲然的光。他咧开嘴,露出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傻气的灿烂笑容,用力地挥着手,生怕李寄风看不见他。

“李寄风!”

他拖着箱子,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小跑过来,行李箱的轮子在并不平整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咕噜声。到了近前,他一把放下箱子,带着一身北国凛冽的寒气,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李寄风。羽绒服光滑的面料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邢南煦的脸颊蹭过李寄风的颈侧,冰得他微微一颤。

“路上还顺利吗?”李寄风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柔和许多,他的手在空中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邢南煦的背上,拍了拍,感受到羽绒服下那副骨架似乎比从前更清晰了些。

“顺利!就是车上人真多!”邢南煦松开他,稍稍退后半步,眼睛却像黏在了李寄风脸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你好像……又瘦了点。”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没有。”李寄风简短地否认,弯腰自然地提起他的行李箱,“走吧,回去。”

两人并肩融入夜色中。走了几步,邢南煦的手悄悄地从羽绒服口袋里伸出来,碰了碰李寄风垂在身侧、有些冰凉的手,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其抓住,一起塞进了自己温暖的口袋里。李寄风的身体僵了一下,指尖在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下,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抽回来。口袋里的空间有限,两人的手紧紧挨着,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背的骨骼和皮肤下温热的血流。

“我妈她……”邢南煦望着前方被路灯照得昏黄的街道,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这次,算是默许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虽然没明说,但她知道我是来找你过年,没再像以前那样……”

李寄风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我知道。”他早就从父亲那句含糊的传话里,品出了那坚冰消融的细微征兆。这转变来得不易,背后是邢南煦一次又一次的坚持,和那篇掷地有声的报道换来的、微弱的认可。

回到那条熟悉的弄堂,鞭炮声已经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硝烟味。推开亭子间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温暖的、带着书卷和淡淡皂角香气的气息扑面而来。邢南煦放下箱子,像是回到巢穴的小动物,好奇又安心地打量着这个狭小却无比熟悉的空间。

窗台上那盆绿萝,叶片肥厚油绿,显然被照料得很好;书桌依旧堆满了书,但码放得整整齐齐;最惹眼的,是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并排铺着两床被子——一床是李寄风常用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旧被,另一床,则是崭新的、柔软的浅灰色羽绒被。

“你……”邢南煦指着那床新被子,转过头来看李寄风,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特意准备的?”

李寄风正将他的行李箱靠墙放好,闻言动作顿了顿,侧过脸,避开那过于直白的目光,耳根在灯下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嗯。夜里冷,多一床暖和。”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藏不住那细微的关切。

除夕的团圆饭,就挤在那张兼做书桌和饭桌的小方桌上。菜色简单,却都是李寄风精心准备的。一碟皮色油亮、肉质嫩滑的白切鸡,旁边配着一小碟姜葱蓉;一碗浓油赤酱、颤巍巍的红烧肉,肥瘦相间,色泽诱人;两条带鱼煎得两面金黄,边缘带着焦脆;还有一小锅腌笃鲜,咸肉、鲜肉和春笋在奶白色的汤里沉沉浮浮,热气腾腾,鲜香四溢。没有大鱼大肉,没有推杯换盏,只有两副碗筷,和氤氲在狭小空间里的食物香气。

邢南煦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李寄风碗里:“你多吃点,补补。”

李寄风看着碗里那块油光润泽的肉,又看看邢南煦期待的眼神,默默夹起来吃了。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是熟悉的味道。

“这是我们……第一个一起过的年。”邢南煦举起盛着可乐的玻璃杯,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平日跳脱性格不符的郑重。算起来,从高二那个秋日相识,匆匆已是三年。前两个年头,他在上海的亭子间,独自就着昏黄的台灯啃着书本,窗外万家灯火,都与他无关。这是第三年,他们终于挤在这方寸之地,拥有了属于彼此的人间烟火。

李寄风也举起杯子,透明的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他看着邢南煦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愈发明亮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而笃定:“嗯。以后,还会有很多个。”

窗外,鞭炮声愈发密集起来,到了午夜,更是达到了顶峰。绚烂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次第绽开,赤橙黄绿,将小小的亭子间映照得明明灭灭。巨大的爆裂声震得窗户玻璃都在轻微作响。在这喧闹的背景下,邢南煦放下筷子,起身从行李箱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用深蓝色暗纹包装纸精心包裹的长方形盒子,上面还系着一个银色的丝带扣。

“新年礼物。”他双手捧着,递到李寄风面前,眼神里带着点紧张和期待。

李寄风接过,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条折叠整齐的羊绒围巾,颜色是沉稳的深灰,质地极其柔软细腻,触手生温。他认得这牌子,不便宜。

“用那篇报道的稿费买的,”邢南煦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我看你那条都戴了好几年了,毛都快磨平了。”他指的是高三那个冬天,他硬塞给李寄风的那条旧围巾。

李寄风的手指在那柔软的羊绒上流连了片刻,抬起眼,看向邢南煦。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当初那个只会咋咋呼呼、用笨拙方式表达关心的少年,如今已经学会了用自己挣来的钱,给予更体贴的温暖。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围巾仔细地重新叠好,放在枕边。然后转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盒子。

“给你的。”他递过去。

邢南煦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线条流畅,做工精致。他惊喜地拿在手里反复端详,按动开关,试了试录音效果。“太好了!”他抬头,笑容灿烂,“接下来我跟的那个深度报道组,正好需要做大量访谈,这个太实用了!”

午夜的钟声似乎早已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悄然滑过。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顽童意犹未尽的摔炮声,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巷弄里显得格外清晰。弄堂里守岁的人声也渐渐远去,最终归于沉寂。只有远处高架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将一瞬的光影投在天花板上,倏忽即逝。

两人洗漱后,并排躺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被子下,身体不可避免地紧挨着,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呼吸的起伏。邢南煦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李寄风的手,然后坚定地、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将自己的手指嵌入对方的指缝,十指紧紧交握。

“开学之后,”邢南煦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憧憬和不易察觉的依恋,“我可能……要跟着一个深度报道组,去西南那边待上一阵子,估计要一两个月。”

李寄风握紧了他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像是一种无言的抚慰。“去哪里都行,”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

“嗯。”邢南煦应着,往他身边又靠了靠,额头几乎要抵住他的肩膀。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却并不令人尴尬,反而充满了某种安心的静谧。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李寄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邢南煦却忽然极轻地动了一下。他侧过身,面朝着李寄风,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凭借着呼吸和温度,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的唇。

那不是一个热烈的吻,而是轻柔的、带着试探和无比珍重意味的触碰。唇瓣相贴,温热而柔软,停留了片刻,能感受到彼此微微加快的心跳。

“新年快乐,李寄风。”他退开些许,鼻尖几乎还碰着鼻尖,气息交融,声音轻得像梦呓。

李寄风在黑暗中睁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描绘出邢南煦近在咫尺的眉眼。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抚上邢南煦的脸颊,指尖掠过他微卷的发梢,最终停留在他的耳后。然后,他仰起头,主动迎了上去,用一个更深、更缠绵的吻,封住了他的话语。

“新年快乐。”他在吻的间隙,低声回应。

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在这条烟火缭绕的寻常弄堂,在这间仅能容身的逼仄小屋,两个漂泊的年轻人,用他们笨拙而真诚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构筑着属于他们的第一个团圆。往后的岁月还长,风雨或许依旧,但此刻掌心紧握的温度,唇间交换的气息,以及这陋室中独一份的温暖,已然为他们照亮了前路,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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