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上海的梧桐絮开始飘飞，白蒙蒙的，像一场漫无目的的雪，黏在行人的发梢肩头，也黏在亭子间那扇总是擦不干净的玻璃窗上。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暖意。
李寄风颈间那条羊绒围巾早已收了起来，换上了单薄的衬衫。课业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教授们的语速越来越快，案例分析越来越复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毕业前夕特有的、混合着焦虑与憧憬的气息。
他申请的几份实习都有了回音，最终，他选择了一家以高强度和高回报著称的投行。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像一架精密仪器投入高速运转的齿轮组，但他需要那样的速度和力量。
与邢南煦的联系变得时断时续。西南的信号总是不好，有时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声音在电流的干扰下显得破碎而遥远。邢南煦的语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愤怒。他提到当地一家矿业公司违规排放，导致地下水污染，大片农田绝收，村民健康受损；提到他们取证如何艰难，如何遭遇不明身份人员的阻挠和恐吓；提到那些受害的村民，眼神如何从最初的希望逐渐变为麻木。
“李寄风，那些水……是黄的，带着一股怪味。孩子喝了，身上起疹子，老人咳嗽不止……他们拿着微薄的补偿，连去县医院检查的钱都不够。”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哽了一下，“我们拍到了他们夜间偷偷排污的证据，一定要把它发出来！”
李寄风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紧了手机。他能感受到电话那头汹涌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着职业理想、青年热血和对不公本能愤怒的复杂浪潮。他想说“注意安全”，想说“量力而行”，但最终，这些话都咽了回去。他只是沉声说：“证据保存好。发稿前，多跟带教老师沟通。”
他知道，邢南煦选择的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他能做的，不是将他拉回安全的温室，而是在他身后，为他筑起一道尽可能坚实的后盾。
五月初，邢南煦那边突然断了联系。整整三天，电话无法接通，信息石沉大海。李寄风面上不动声色，照常上课、去图书馆、做家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绷得有多紧。夜里，他躺在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被路灯映出的、晃动的水影，耳朵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手机就放在枕边，屏幕漆黑，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第四天凌晨，天还蒙蒙亮，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尖锐的铃声划破了亭子间的寂静。是沈哲。
“寄风，”沈哲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南煦出事了。”
李寄风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人在哪里？情况怎么样？”
“人在县医院。他们暗访组被人盯上，车子在山路上被逼停，发生了冲突……南煦为了护住相机和证据，头上挨了一下，轻微脑震荡，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人醒了，没有生命危险，但……”沈哲顿了顿，“对方势力不小，扬言要让他们‘走不出县城’。报道被暂时压了下来，社里压力很大。”
窗外的梧桐絮依旧不紧不慢地飘着，粘在玻璃上，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李寄风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冰冷的潮水正一点点漫过脚踝。他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
“把医院具体地址和主治医生联系方式发给我。联系你们社里能顶住压力的最高层，告诉他，证据在我们手里备份。如果他们不敢发，我会想办法通过其他渠道公之于众。”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受害者家属和潜在法律援助者的身份。”
电话那头的沈哲显然愣住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李寄风，你……”
“我下午就到。”李寄风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挂了电话，开始迅速收拾行李。动作快而有序，没有丝毫慌乱。他从床底拖出那个旧背包，将笔记本电脑、充电器、几件换洗衣物塞进去，然后，他打开那个上锁的抽屉，取出存放着重要文件的铁皮盒子，将里面那份邢南煦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的复印件仔细放进背包夹层。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屋子中央，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却承载了他无数奋斗与温暖记忆的空间。窗台上的绿萝在晨曦中舒展着叶片，绿得沉静而顽强。他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拂去叶片上沾染的微尘。
然后，他掏出手机，先给辅导员发了请假邮件，言辞简洁，理由充分。接着，他联系了投行实习的负责人，请求将入职时间推迟一周，语气谦逊而坚定，让人无法拒绝。最后，他订了最近一班飞往西南省城的机票，以及从省城转往那个偏远县城的长途汽车票。
当他拖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弄堂口时，清晨的阳光刚刚挣脱云层，将金色的光辉洒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卖早餐的摊子支起来了，油条在锅里滋滋作响，豆浆冒着热气。弄堂里弥漫着新一天的、生机勃勃的市井气息。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漆色斑驳的窗户，然后转身，汇入了清晨上班的人流。他的背影挺直，步伐沉稳，像一棵在南方雨季里悄然长成的树，根系深扎于现实的土壤，枝叶却向着光的方向，奋力伸展。
这一次，他不是去等待，也不是去守望。他是去奔赴一场风暴，去握住那只在漩涡中挣扎的手，去告诉那个人，也告诉这个世界——他们选择的路，纵使千难万险，也要一起走下去。
风暴将至，而他，已准备好与之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