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亮得晚，窗外是那种沉郁的、化不开的灰蓝色。李寄风先醒了，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肩胛处传来清晰的酸麻感。邢南煦还靠在他肩上睡着，呼吸均匀悠长，缠着纱布的额头抵着他的颈窝，卷发有些乱，蹭得他皮肤微微发痒。病房里弥漫着隔夜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血腥气，但在这方寸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暖意。
李寄风轻轻抽出有些发麻的手臂，动作极缓地起身，没有惊动熟睡的人。他走到窗边，撩开洗得发白的窗帘一角。楼下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棵老树在晨雾中静默着，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里显得清晰而冷硬。他注意到医院门口似乎比昨夜多了几个晃荡的人影，心知沈哲所言不虚，对方并未放松监视。
他转身，去水房打了热水，用温水浸湿了毛巾。回到床边时，邢南煦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他，眼神里还带着初醒的迷蒙，以及一丝确认他是否还在的惶然。
“吵醒你了？”李寄风低声问，将温热的毛巾递过去，“擦把脸。”
邢南煦接过毛巾，敷在脸上，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舒缓了伤处的紧绷感。他看着李寄风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昨晚留下的水杯、整理着背包，那份沉静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将病房里残存的惊惶气息一点点驱散。
上午，医生来查房，检查了邢南煦的伤势，确认脑震荡症状缓解，多处软组织挫伤仍需静养。医生说话时，眼神有些闪烁，语速很快，似乎不愿多留。李寄风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目光偶尔扫过门外。
沈哲带来了早餐和消息。社里的压力依然巨大，对方企业背景深厚，通过各种渠道施压，试图将报道彻底压下，甚至反咬一口，暗示记者行为不当。
“他们能量不小，”沈哲眉头紧锁，压低声音，“我们社长也有点顶不住了。而且，他们好像知道寄风你来了……”
邢南煦刚喝了一口粥，闻言顿住，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看向李寄风。
李寄风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将剥好的鸡蛋放到邢南煦碗里，平静地说：“知道了。”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手机热点，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沉静的眼底。“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怕了。”
接下来的两天，李寄风几乎寸步不离病房。他守着邢南煦，处理着自己的学业和实习推迟的事宜，同时，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他调取了那家矿业公司的公开资料，股权结构、财报数据、环保处罚记录……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条文，在他眼中如同散落的拼图。他将邢南煦他们拍摄的照片、记录的村民证言与这些数据进行交叉比对，寻找着逻辑链条上的漏洞和关联。
他不与对方派来窥探的人正面冲突，也不急于向外发布什么。他只是沉默地、高效地工作着，像最耐心的猎手，梳理着每一丝线索。偶尔，他会和沈哲低声交谈，语气冷静地分析着局势，提出几种应对方案。
邢南煦靠在床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取代了最初的恐惧。他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关于现实与理想的差异，在此刻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融合了——李寄风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守护着他的理想。
第三天下午，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并非来自社里的压力缓解，而是李寄风通过一个隐蔽的学术网络渠道，联系上了一位长期研究环境法与公共政策的知名法学教授。教授对邢南煦他们掌握的证据表现出极大兴趣，认为此事极具典型性，并表示愿意提供专业的法律意见支持，并通过其在媒体和学界的影响力发声。
几乎同时，沈哲那边也传来消息，社里一位以敢言著称的副总编在权衡利弊，并得知有学界权威介入后，态度变得强硬起来，力主刊发报道。
风向，在悄无声息中开始转变。
第四天清晨，一篇题为《绿水青山的代价：西南某县矿业污染调查实录》的长篇报道，连同部分确凿的影像证据，赫然出现在那家以敢言著称的媒体网站上。报道笔触沉痛，证据链清晰，直指问题核心。法学教授同步发表了措辞严厉的评论文章。
报道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网络转载、评论呈几何级数增长，各大媒体纷纷跟进，舆论哗然。上级环保部门迅速表态，成立联合调查组，星夜奔赴当地。
那天下午，阳光意外地冲破了连日的阴霾，透过病房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邢南煦的手机几乎被打爆，有同行表示声援的，有媒体要求采访的，也有之前阻挠他们的人试图缓和关系的。他握着手机，看着网络上汹涌的声浪和官方迅速的反应，眼眶一次次发热。他抬起头，望向窗边正在安静收拾行李的李寄风。
李寄风的身影沐浴在阳光里，挺拔，沉静，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仔细地将笔记本电脑、充电线、那几本苏晚晴寄来的书，以及邢南煦的换洗衣物一一归置进行李箱。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走到床边。
“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他看着邢南煦，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眼底深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极淡的柔和，“我们回家。”
“回家”两个字，轻轻落下，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邢南煦的心上。他看着李寄风，看着这个在他最绝望、最狼狈的时刻，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用沉默而坚定的行动，为他撑起一片天，并将他带出泥沼的人。巨大的、混杂着感激、爱意、劫后余生喜悦的情绪，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抓住了李寄风的手，用力点头，泪水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喜悦的泪水。
“嗯，回家。”
窗外，阳光正好，一扫连日的阴郁。那场风暴似乎终于过去，而他们，在这场风暴的洗礼中，仿佛被打磨得更加坚韧，彼此之间的纽带，也如同淬火后的钢铁，散发出一种沉静而耀眼的光芒。这光芒，足以照亮他们脚下漫长的、共同的未来。荣光并非个人的加冕，而是他们携手穿越黑暗后，共同迎来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