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仿佛比去时轻快了许多。火车铿锵,穿过无数山洞与桥梁,窗外的景色由西南的层峦叠嶂,渐次化为江南水乡的平畴沃野。绿意越来越浓,水光越来越亮,像一幅缓缓展开的、饱含水汽的画卷。
邢南煦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藏在微卷的额发里,不细看便不明显。脸上的淤青也淡了许多,只剩下些微黄的痕迹。
他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风景,眼神里少了以往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的东西,像被河水冲刷过的卵石,磨去了些许棱角,却更显坚实。他偶尔会转过头,与身旁看书的李寄风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平和。那场风暴似乎并未远去,而是沉淀了下来,化为了他眼底更深邃的光。
李寄风依旧话不多,大部分时间看着书,或是处理手机上积压的邮件。只是他会在邢南煦望向窗外发呆时,不动声色地将水杯递过去;会在火车穿过隧道,光线骤暗的瞬间,伸手轻轻覆在邢南煦放在桌面的手背上,停留片刻,直到光明重现。
抵达上海时,是一个午后。弄堂里飘着熟悉的、潮湿的、带着饭菜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阳光透过梧桐新生的、尚且稀疏的叶片,在地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有邻居阿婆看见他们,笑着打招呼:“回来啦?”语气寻常得像他们只是出门逛了趟街。
推开亭子间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一股略显窒闷的、但熟悉无比的气味扑面而来。书桌、矮柜、窗台上的绿萝,一切依旧,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那床浅灰色的羽绒被还整齐地叠放着,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邢南煦站在屋子中央,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熟悉的味道刻进肺腑里。“还是这里好。”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漂泊归来的倦怠与安心。
李寄风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带着梧桐清气的风吹进来。然后,他拿起水壶,去接水,准备给那盆绿萝浇点水,动作自然得像从未离开过。
日子仿佛又被拉回了原有的轨道,却又分明有些东西不同了。
李寄风很快投入了投行的高强度实习,早出晚归,西装革履,身上渐渐沾染了陆家嘴金融区那种快节奏的、略带冷冽的气息。但他每晚回到亭子间,脱下西装,换上旧T恤,在灯下看书或处理工作时,那层锐利的外壳便似乎悄然软化了些。
邢南煦的报道获得了当年的年度新闻奖。颁奖礼那天,他穿上了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头发仔细打理过,额角那道浅疤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他站在台上,接过奖杯,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李寄风。
李寄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鼓掌欢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含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但那目光里的肯定与骄傲,像温暖的潮水,将邢南煦紧紧包裹。他的获奖感言简短而真挚,感谢了带教老师、同事,最后,他说:“感谢所有在追寻光明的路上,给予我力量和勇气的人。”他的目光再次与李寄风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份报道带来的影响持续发酵,涉事企业受到严厉查处,相关责任人被追究,受害村民的境遇也开始得到改善。邢南煦的名字,在新闻圈内渐渐有了分量。他依旧奔波,追逐着下一个选题,但眼神里多了份沉稳,笔下多了份力量。
夏初的时候,李寄风收到了那家顶尖投行的正式录用通知,职位和薪酬都远超同龄人。他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只是将那封邮件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平静地关闭了网页。
那天晚上,他带着邢南煦去了外滩一家能看到璀璨江景的餐厅,吃了一顿不算便宜但氛围安静的饭。他们没有谈论未来具体的规划,只是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江景,看着对岸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看着彼此眼中映着的灯火。
“以后,我们会有一个更大的窗户。”李寄风忽然说,声音融在舒缓的音乐里。
邢南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回到了少年时:“好啊。不过,得留个地方放我的书和你的绿萝。”
弄堂口的梧桐树,叶子已经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投下大片浓荫。夏天真的来了。蝉声尚未变得歇斯底里,只是在午后慵懒地鸣叫着。
这个周末的傍晚,两人难得都没有安排,挤在亭子间那张旧沙发上。风扇摇着头,送来温吞的风。邢南煦靠着李寄风的肩膀,快要睡着的样子。李寄风一只手揽着他,防止他滑下去,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依偎在一起,仿佛本就该是如此。
窗外,是上海永不停歇的、庞大的市声。车流声、人语声、远处工地隐约的轰鸣,交织成一片混沌而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而在这方小小的、拥挤的亭子间里,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格外温柔。
他们的故事,还很长。像这弄堂,看似走到了尽头,一拐弯,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前路会有风雨,也会有阳光,会有分歧,也会有更多的理解与包容。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无论未来走向何方,身边都会有这样一个人,如同这亭子间窗台上那盆沉默而顽强的绿萝,根系紧紧缠绕,共同汲取着生活的养分,向着有光的方向,一起生长。
岁月漫长,而他们,正当年轻。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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