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棋逢对手
药王谷的宁静与世隔绝被远远抛在身后，沈琉璃重返尘世，心境却与离开时截然不同。肩上的行囊沉重，不仅装着“九死还魂草”与三才灵丹，更承载着关于“溯源镜”与“青蚨母印”的惊人秘密，以及药王那句“劫缘相伴，因果纠缠”的箴言。
狄青麟。
这个名字在她心中反复盘旋，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疑虑的涟漪。那位看似出手相助、代表朝廷秩序的年轻将军，竟是持有“溯源镜”的关键人物？他借镜三十载不还，所图为何？他对自己伸出援手，是真心对抗“青蚨”，还是另有一盘更大的棋？
她必须回去，回到那座风云汇聚的姑苏城，回到狄青麟的身边，亲手揭开这层迷雾。
这一次，她不再隐匿行踪。狄青麟既已知她去向，暗中必有眼线。她索性光明正大，沿着官道疾行，只在入夜前，寻了处离姑苏城不远的、狄青麟势力范围内的镇甸落脚，入住了一家看似普通、实则 likely 有朝廷背景的客栈。
果然，她刚安顿下来不久，房门便被轻轻叩响。
门外站着一名身着便装、气息精干的男子，正是那日狄青麟身边的侍卫之一。他面无表情，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沈姑娘，将军手书。”
沈琉璃接过信函，指尖能感受到纸张上残留的一丝冷冽气息，与狄青麟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她屏退侍卫，关好房门，拆开火漆。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闻姑娘自西南而归，想必有所斩获。望江楼顶，备薄酒一盏，静候佳音，共商后续。青麟。”
望江楼，正是之前情报中狄青麟秘密落脚之处。他果然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并且主动发出了邀请。
“共商后续”……沈琉璃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是要商救治谢无妄的后续，还是商那面“溯源镜”的后续？
她没有犹豫，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便起身赴约。是龙潭还是虎穴，总要亲自去闯一闯。
望江楼是姑苏城外临江的一座高楼，地势颇佳，登顶可俯瞰大江奔流，视野开阔。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楼内却不见寻常宾客，显然已被清场。
沈琉璃径直登上顶楼。楼顶平台，夜风猎猎，吹动檐角风铃叮咚作响。一张紫檀木桌临江而设，桌上几碟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酒杯。狄青麟独自一人，凭栏而立，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正望着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烛火与月光交织，映亮他冷峻的侧脸，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夜色中，仿佛能穿透人心。
“沈姑娘，别来无恙。”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托将军的福，侥幸留得性命。”沈琉璃走到桌前，与他相对而立，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的审视。
狄青麟抬手示意：“请坐。西南之行，凶险异常，姑娘能安然返回，想必收获不小。”他亲自执壶，为两只酒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酒香清冽。
沈琉璃没有碰那杯酒，只是看着狄青麟，开门见山：“收获确实有。不仅找到了救治所需的部分灵药，更得知了一个关键的消息。”
“哦？”狄青麟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目光落在酒液荡漾的波纹上，“愿闻其详。”
“要救谢无妄，除了灵药与化境高手，还需一件至关重要的引子——”沈琉璃一字一顿，紧盯着狄青麟的眼睛，“源、溯、镜。”
她清晰地看到，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狄青麟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虽然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眸底深处，却有一丝极细微的锐光闪过。
果然！他知情！
“溯源镜……”狄青麟缓缓放下酒杯，声音依旧平稳，“此物据说有照见因果之能，确是奇宝。姑娘可知其下落？”
他在试探！沈琉璃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听闻此镜，三十年前被一人从药王谷借走，至今未归。而借镜之人……与将军渊源颇深。”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江风拂过，带来潮湿的水汽。
狄青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姑娘果然神通广大，连这等陈年旧事都能查知。”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琉璃身上，“不错，溯源镜，确实在我手中。”
他承认了！如此干脆！
沈琉璃心头一紧，追问道：“将军借镜三十年，不知所为何事？如今谢无妄性命攸关，急需此镜指引生机，将军可否割爱？”
狄青麟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再次走到栏杆旁，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大江，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峭。
“三十年前，借走此镜的，是家师。”他缓缓开口，声音融入江风，带着几分飘渺，“家师借镜，乃是为追查一桩关乎天下气运的悬案，亦是……为了寻找克制‘青蚨’之法。”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琉璃：“姑娘可知，‘青蚨’所求，并非仅仅复辟前朝那般简单？”
沈琉璃蹙眉：“他们寻找传国玉玺与社稷图，难道不是为了光复旧朝？”
“是，也不全是。”狄青麟眼神深邃，“前朝末年，皇室衰微，权臣当道，更有‘青蚨’这等组织祸乱朝纲。□□公主深明大义，藏起玉玺社稷图，是不愿再见苍生受苦，亦是不愿此物落入奸佞之手，助纣为虐。而如今的‘青蚨’，其目的恐怕更为疯狂——他们想借助玉玺与社稷图中可能隐藏的、前朝收集的某种禁忌力量，并非为了建立一个新朝，而是为了……颠覆现有的天道秩序，建立一个完全由他们掌控的、永恒的‘傀儡王朝’。”
颠覆天道？永恒的傀儡王朝？沈琉璃倒吸一口凉气，这比单纯的复辟更加骇人听闻！
“家师穷尽毕生心力，借助溯源镜，隐约窥见了‘青蚨’的终极野心，却也引来了杀身之祸。”狄青麟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他临终前将镜子和未竟的使命托付于我，嘱我定要阻止‘青蚨’，毁其根基。”
“所以，将军借剿灭‘青蚨’之名南下，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完成令师的遗志？”沈琉璃恍然。
“可以这么说。”狄青麟点头，“朝廷欲剿灭‘青蚨’，是为稳固江山；而我，公私之间，更有一份师门血债要清算。”他看向沈琉璃，“谢无妄身为前朝皇子，身负皇室血脉，又同时被‘寂灭剑心’与‘青蚨’魂咒纠缠，他本身就是解开‘青蚨’秘密，甚至找到其弱点的关键钥匙之一。救他，与我的目标，并行不悖。”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几乎无懈可击。但沈琉璃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并未完全放松。
“既然如此，将军更应拿出‘溯源镜’，助我救他！唯有他醒来，才能更快找到对抗‘青蚨’的方法！”沈琉璃趁热打铁。
狄青麟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姑娘，‘溯源镜’并非寻常器物，动用它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且需在特定时机、特定地点，方能发挥效用。家师当年亦是如此。如今镜子虽在我手，但强行使用，不仅可能无法照出你所需的信息，更可能损及镜灵，甚至……危及持镜者性命。”
代价？时机？地点？沈琉璃眉头紧锁，这是托词，还是事实？
“那要等到何时？谢无妄等不起！”她语气带上了几分急切。
“我明白。”狄青麟目光沉静，“所以，我需要姑娘的帮助，也是合作。”
“合作？”
“不错。”狄青麟走回桌前，指尖蘸了酒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那是一只振翅的青蚨。“据我这些年的查探，‘青蚨’七使并非铁板一块，内部似有派系之分。其中一派，以‘惑心’白狐为首，行事张扬诡诈；而另一派，则更为神秘，首领代号‘玄冥’，行踪莫测，似乎……对‘青蚨’如今的某些做法，并不完全认同。”
青蚨内部分裂？这倒是与药王关于“母印”可能不止一个的推测隐隐吻合！
“将军是想……利用其内部分歧？”沈琉璃若有所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狄青麟眼中闪过一丝冷芒，“白狐在姑苏城动作频频，其目标除了你们，恐怕也在寻找‘玄冥’一派的把柄，意图整合‘青蚨’力量。我们可以暗中推波助澜，甚至……设法接触‘玄冥’一派。若能促成他们内斗，或从其内部找到突破口，无论是获取‘母印’线索，还是找到安全使用‘溯源镜’的契机，都将容易得多。”
他看向沈琉璃，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而姑娘你，身为谢无妄最亲近之人，又是‘青蚨’重点关注的目标，由你来暗中接触、试探‘玄冥’一派，再合适不过。这，便是我们合作的基础。”
沈琉璃沉默了。狄青麟的计划听起来大胆而可行，若能成功，确实可能一举数得。但这其中风险巨大，“玄冥”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而且，她总觉得，狄青麟并未完全说实话。那面“溯源镜”，真的如他所说，无法轻易动用吗？他坚持要等“时机”，这时机究竟是什么？
两人隔着桌子，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在碰撞。一个是身负使命、智计深沉的朝廷将军，一个是为救心上人、不惜一切的江湖奇女子。
各怀心思，各有算计。
这并非简单的盟友，而是一场棋逢对手的博弈。
江风更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良久，沈琉璃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清晰而冷静：
“将军的计划，听起来不错。但，我如何能相信，你在利用‘青蚨’内斗之后，会真的拿出‘溯源镜’救谢无妄？而不是……将他作为彻底摧毁‘青蚨’的，最后一枚棋子？”
她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也是她心中最大的隐忧。
狄青麟闻言，并未动怒，反而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沈姑娘，你可以不相信我的承诺。”他直视着沈琉璃的眼睛，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剑，“但你应当相信，在彻底摧毁‘青蚨’这个目标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谢无妄活着，并且清醒，对我达成这个目标，更有价值。”
“至于棋子……”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在这盘天下棋局中，谁人不是棋子？关键在于，能否成为最后留在棋盘上的，那枚决定胜负的……‘帅’。”
他拿起桌上那杯未曾动过的酒，递向沈琉璃：
“合作，或许九死一生。但不合作，谢无妄十死无生。姑娘，是饮下这杯合作之酒，还是转身离开，另寻他法……请决断。”
酒杯悬在半空，琥珀色的酒液映着摇曳的烛光，也映出沈琉璃眼中变幻不定的神色。
前路艰险，步步惊心。
但她，还有得选吗？
望着狄青麟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沈琉璃深吸一口气，接过了那杯酒。
指尖相触的瞬间，冰凉的触感传来。
她没有饮下，只是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合作可以。”她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但如何接触‘玄冥’，何时动用‘溯源镜’，需依我的节奏。若我发现将军有任何不利于谢无妄的举动……”
她话音未落，指尖一枚细如牛毛的琉璃刺已悄无声息地抵在了狄青麟递酒那只手的腕脉之上，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就休怪晚辈，先毁了将军这盘棋的‘车’。”
狄青麟看着腕间那点冰凉的寒芒，非但没有恼怒，眼中反而掠过一丝真正的欣赏。他缓缓收回手，点了点头：
“可以。”
协议，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初步达成。
江流无声，夜色深沉。
棋局已布，执子者，皆非庸手。
而远在寒山寺冰棺之中的谢无妄，以及那隐藏在最黑暗处的“青蚨”之主，都将成为这盘棋上，至关重要的变量。
风，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