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选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林清歌便睁开了眼。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起身推开窗,早春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几分萧瑟的意味。

林清歌早早的便被两位嬷嬷按着梳妆打扮。她坐在妆台前,任由嬷嬷为她梳头。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的面容,眉如远山,眸若秋水,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带着几分凝重。

“小姐今日定能中选。”嬷嬷一边为她绾发,一边高兴的说道。

林清歌没有接话,只是端端的坐着,看不出喜怒。

“小姐,该出发了。”芷兰轻声提醒。林清歌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府门。

马车早已候在门外,林清歌踩着脚凳上车时,天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清歌,”林父再次叮嘱着,“今日你需谨言慎行,不得行差踏错。”

林清歌苦笑,福了福身:“父亲放心,女儿明白。”听没听进去便只有她自己知道。

街道上寂静无声,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天色还未亮,马车缓缓驶向皇宫,林清歌掀开车帘,看着街边的夜色。

到了神武门外,已经有不少马车停在那里。一个个身着光鲜的秀女从车上下来,在宫门前排成长队。林清歌站在队伍中,看着巍峨的宫墙在晨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都站好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几个太监拿着名册走了过来,“一个个报上名来。”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经过核对身份无误后便站到一侧。八人一排,咋一瞧去,竟有十多排秀女,约摸着也有上百人了。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自是隆重,况且当今天子还是太子之时,府中姬妾甚少,为了皇室开枝散叶,此次更是大张旗鼓,不少官员为向新帝示好,自然是献上了家族尊贵貌美的嫡女。

“林清歌。”她上前一步,声音清亮。

太监打量了她一眼,翻开名册:“可是户部侍郎林远山之女?”

“正是。”

太监检验过名碟之后放行,“进去吧。”

林清歌跟着排在人群之后。检点完毕,已过辰时,正式选秀开始。

穿过宫门,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宫道。青石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两侧是高耸的红墙,墙头露出金色的琉璃瓦。众多秀女跟着引路的太监往前走,直到储秀宫前。

林清歌站在储秀宫前的回廊下,目光不自觉地被不远处的一道身影吸引。

那是个身着月白色襦裙的姑娘,身姿挺拔如松,在一众娇柔的秀女中因高挑显得格外醒目。她正仰头望着檐角的风铃,侧脸线条分明,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

林清歌好奇的盯着她,王若兰恰恰回过头,目光与林清歌装上,林清歌一怔,有些羞涩偷看被发现,随即点头微笑,以示歉意。王若兰的目光清亮如刀,在林清歌脸上停留片刻,王若兰挑了挑眉,移开目光并未在意。

“这位姐姐,可是与王将军家的千金相识?”

一道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清歌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杏眼。说话的是个身着桃红色襦裙的姑娘,眉眼精致,纵使看着年少,已经有了一股成熟的风情,看起来有种张扬的美。

“不曾相识。”林清歌微微颔首,“只是那位姑娘气质不凡,不由被吸引。”

“可不是嘛!”桃衣姑娘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那可是镇国大将军的独女王若兰,听说从小习武,骑马射箭样样精通。方才在宫门口,那些太监见了她的腰牌,连检查都不敢太仔细呢!”

林清歌注意到她说话时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勾人的劲。

“对了,我叫张玉瑶。”她自来熟地挽住林清歌的手臂,“姐姐怎么称呼?”

“林清歌。”

张玉瑶打量着林清歌,周围也有不少人在暗暗打量着这个对手。

她身着月白色云锦襦裙,裙摆上绣着若隐若现的竹叶纹,走动时仿佛有清风拂过竹林。外罩一件淡青色薄纱褙子,袖口和领口绣着精致的兰花纹样,既不张扬,又处处透着雅致。

发髻梳成简单的垂云髻,只簪了一支白玉兰花簪,簪头垂下一串细小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耳上戴着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与簪子相得益彰。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间系着的一条浅碧色丝绦,上面缀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玉质温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好一朵空谷幽兰,站在她身侧都能感受到淡淡的幽香。

“林姐姐这样的貌美!”张玉瑶眼睛一亮,“可真让人羡慕......”

“谬赞了,张姑娘花容月貌,灿若玫瑰,才是真真的美人。”

正说着,一位秀女与二人身旁路过,撇下一句:“不愧是商人之女呢,果然到哪都能左右逢源。”说完看了看张玉瑶。“既如此能说会道,何必来选秀呢,去那大街叫卖唱诵岂不更得自在?”

张玉瑶被人一刺,纵使再能忍,在大庭广众之下,仍有些难受,有些尴尬的松开林清歌的手。

士农工商,商贾末流。张玉瑶是江南富商之女,正是因为年少便出落的实在美貌,年纪轻轻就身子丰盈,珠圆玉润,张父便寻求了多方渠道,才为女儿争得了一个选秀名额。张玉瑶家中虽然财力无双,但是在京城,屡屡因为商女出身被人讥讽,不得不在意。

此番又被人不痛不痒的踩一脚,可是之因这一句话,便引得众人侧目,实在是难堪。

林清歌本不欲出风头,只想躲得人群远远地。

可见张玉瑶面色难堪,实在不忍。林清歌转头,看向那身着华丽衣裙的秀女正斜眼看着张玉瑶,眼中满是轻蔑。

张玉瑶脸色一白,咬着唇没有说话。

“这位姐姐此言差矣。”林清歌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周礼》将商贾列为九职之一,与士农工并列。管子更言:'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贾'。商贾之重要,可见一斑。”

林清歌继续道:“'商贾之士,所以通有无,均贫富,调余缺,足民用也。'若无商贾,何来这满宫锦绣?何来这琳琅珠玉?”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其他秀女都看向这边。

那秀女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反驳。这些话她并未听过。

那秀女脸色涨红,支吾道:“可...可商贾终究是末业......”

“末业?”林清歌轻笑一声,“《孟子》有言:'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连圣人都主张善待商贾,姐姐难道比圣人还高明?况且我朝太祖皇帝曾言:'商贾通四方之货,利国利民'。这位姐姐,莫非连太祖的话也要质疑?”

那秀女被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旁边的一人站出来,温和的笑着:“林姑娘所言甚至,相比这位姑娘也只是戏言罢了,当不得真。今日宫中选秀,若有幸入得圣眼,各位以后便是姐妹了,更要和睦才是。”苏明月在一旁打着圆场,说话滴水不漏,好似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妃嫔。

不过苏明月确实有说这话的资本,她的爹是当朝太后的弟弟,亦是陛下的亲舅舅,这位苏明月是陛下的亲表姐,况且陛下登位,苏国舅是更是当初太子的重要助力,这位苏家小姐身份斐然,她说话,众人自然是给面子的。

众人渐渐散去。

苏玉瑶向林清歌行礼:“多谢林姐姐出言相助。”

林清歌扶起张玉瑶,轻声道:“张姑娘不必在意。商贾之道,利国利民,何须在意他人闲言碎语?”

张玉瑶重重点头,眼中满是感激之色。

张玉瑶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通传:“秀女入殿——”

众人回归身位,由苏明月带头的第一排缓缓走入正殿。

不过片刻,殿内就传来太监高亢的声音:“苏明月,留——”

紧接着是宰相之女李婉,她今日穿着一身绯红色宫装,明艳动人。林清歌看着她昂首挺胸地走进殿内,不一会儿也听到了“留”的声音。

再然后是武将之女王若兰,英姿飒爽,气质与寻常秀女大不相同。林清歌看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殿内,心想这样的女子,在战场上或许更耀眼。

一声声的叫喊,殿外的人越来越少,林清歌站等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殿内燃着上好的龙涎香,袅袅青烟在鎏金香炉上方盘旋,在殿外都能闻到,却压不住她心底的焦躁。

“下一组,准备入殿——”

太监尖细的嗓音让她浑身一颤。她的心猛地揪紧了。双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殿内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她能看见自己苍白的倒影。

“臣女叩见陛下、太后娘娘。”她跟着身侧的几位秀女一起跪下行礼,额头触地,冰凉的金砖让她清醒了几分。

选秀大殿上,林清歌低着头站在一众秀女中。她能感觉到高座上投来的目光,却不敢抬头。

“起来吧。”一个淡淡的的声音传来。

有些耳熟。

林清歌缓缓抬头,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高座,当她看清高座上的人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赵玉,不,是陛下,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林清歌只觉得喉咙发紧,脸色难掩僵硬。她强撑着站稳,保持冷静,心中一片混乱。

原来他一直都在骗她......说什么陛下的表弟?

赵璋看着林清歌头低着不语,想来是还没看到自己。

“都抬起头来。”赵璋盯着林清歌。

她缓缓直起身子,目光顺着明黄色的龙袍往上,再次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是他!

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角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是此刻,那笑意里多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威严。

是他。

寿化寺结缘,他出手相助。

她却戏耍了他。

还有林府内的两次密会。

原来......原来他竟是陛下!

林清歌只觉得天旋地转,迅速思索着自己对他有无大逆不道之举。几次相遇,她都与他保持距离,不肯相近半分,还算得体。在酒楼戏耍他独自离开,也是因为男女之防,尚有解释之法。唯一让她担忧的是,竟在这人面前哭诉不想进宫,不想进宫就代表不想伺候陛下,不想伺候他,不知他当时作何感想,可否对自己有了雷霆之怒,会把她带进宫狠狠折磨?

当时当真以为他是什么皇帝的近臣,对自己有几分助益,便撒下脸来求助,林清歌真恨不得回到当时,骂醒自己,怎么想的?

她又想起那日他说:“你放心,我定让你得偿所愿。”林清歌望进他的眼睛,却在那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那眼神太过复杂,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却又缄默不言。千思万绪,林清歌拿不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璋定定地盯着林清歌,终于等到她了,好久不见。她见到自己是会生气的吧,骗了她。或许她会惊喜,是自己!

赵璋失望的发现,林清歌看向他后,并无过激的反映,仍是淡淡的,像是陌生人。

赵璋一时未语。“陛下,”太后见赵璋愣住,在一旁低声提醒道,“这是最后一批了,可有中意的女子?”

赵璋握紧扶手:“嗯。”

太后顺着陛下的眼光看去,只见下面的身着月白色云锦襦裙,在一旁人的衬托下,清丽出尘,眉眼干净温柔,在这一批秀女之中算得上上乘,不怪陛下愣神。

陛下还是太子之事,因皇位之争,如履薄冰,太子不比梁王得先帝宠爱,她这个太后也不得戚妃得宠,好不容易争来了这皇位,这其中多少艰难困苦,刀光剑影,只有她母子二人得知。太后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多些贤良淑德的女子服侍,为皇家开枝散叶。上百的秀女之中堪堪只挑了七八位,往日东宫旧人只有几位侍妾,连个正经的侧妃都没有,实在是太少了。

太后向林清歌招了招手:“你是哪家的?”

“回太后娘娘,民女林清歌,父亲是户部侍郎林远书。”

“倒是个清秀的。”太后淡淡道,“走上前来。”

陛下坐在龙椅上,目光随着林清歌移动。她今日穿着不似旁人般花团锦簇,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可她的眼神却是那样疏离,仿佛在无声地控诉他的欺骗。

他想起那日她哭着说:“我不想入宫。”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我不选你,好不好?你会得偿所愿的,我保证,好不好?”

再次见到她,赵璋有些后悔自己后悔说的话,他真想对这个小女子食言。

可现在,她就站在眼前,等待着他的裁决。

林清歌走近,微微低着头,簪头垂下一串细小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泛着淡淡的光泽。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那双总是透着忧愁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尾微微泛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的嘴唇轻轻抿着,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脸颊不自觉的微微鼓起,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却又强忍着让自己显得恭敬。

林清歌满怀希望的看向赵璋,可眉头却微微蹙起,太后觉得此女果然貌美,若得陛下欢喜,自是她的造化,却又担心她像当初的戚妃一样,引得后宫动荡。

赵璋却知道,她这眼神是在无声地恳求他信守承诺。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生的不错,林侍郎难得肯割爱。陛下觉得如何?”

“母后。”陛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劝自己般,“算了,已经够了。儿臣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说完大步踏出宫殿。

他怕自己晚走一步都会后悔。

太后有些错愕,陛下看林清歌的眼神并不清白,这却......

“罢了,既如此,就结束了吧。”太后交代一番后离去。

身后传来太监的报声:“户部侍郎林远书之女林清歌放归,太常寺孙言之女孙倩倩放归——”

这突然的变故,让林清歌来不及反应。

她终于得偿所愿了?

林清歌深深叩首:“恭送陛下,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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