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风很大。
早上,我站在小区的花坛边,看银杏叶在空中旋转,它们绕着自己的轴心慢慢落下,像有人在空中撒了很多竹蜻蜓,自由自在又充满乐趣。
我决定走路去离家不远的那个菜市场。风让我觉得今天适合买一点带叶子的东西。于是我买了大葱,叶子很长很绿的那种。
我把葱倒提着,指头拎着根部的捆绳。葱叶一晃一晃,像一条绿色的马尾。
狄琨今天上午的动车去隔壁市出差,所以并没有一大早去公司。我到家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
他拿着公文包,换好鞋,看到我。注意力马上被我手里的葱吸引。他顿了几秒,像是笑了,但又没完全笑出来。
“买这么多?”他问。
“摊主说‘买三送二’。”
他的笑放大了些。
我把葱放在水槽边,叶子从案台边缘耷拉下来,散成好看的形状。
“我打算今晚做葱油拌面。”
“好。”他点头,像批准一项计划,“但是我回来的火车七点半才到站。你如果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我要等。”我说。
这句话落地后,我自己也愣了一瞬。这三个字是没经过大脑加工脱口而出的,不是讨好,也不是算计。我只是觉得等家人回家吃晚饭这件事很自然、也很合理,就像风从窗缝里吹进来。
他盯我看了两秒,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发顶。很轻、很短促,但我脸上突然有点热。
中午,我按照网上的教程炸了一碗葱油。油温恰好的时候,葱段发出轻响,气味在厨房迅速开花。
做完后,我坐在餐桌前,打开本子写:
-第四天,风。
-他摸了我的头。
-学会了炸葱油。
傍晚的风更大了。
我计算着时间,用葱油和其他调料把面拌好,闻起来香喷喷的。试了一筷子,味道也正好。
我坐着等,没有开顶灯,只开了餐桌上的小灯,暖黄色的。
门锁被转动的时候,我心中生出一阵欣喜。我醒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快乐,是按时等到了下班晚归的他。这感觉不浓,却实实在在。
我不能把这快乐与过往的经历做对比,因为我没有过往,我只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很满足。
他进门后先是愣了愣,好像狐疑我为什么没开大灯,但是他没问,只说:“等得饿了吧。”
我走过去接他的公文包,他的风衣上还裹挟着没散尽的凉气。里面混合了秋天的气息,以及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他的味道,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我知道我挺喜欢的。
他手上还提着一个袋子,顺势递过来:“给你的。”
“是什么?”
“红丝绒蛋糕。”
我把包装拿出来,是一块精美的三角形小蛋糕。糕体呈现出深红色,色泽温暖而独特。切面可以看到细密的内部组织,及其与白色奶油霜交替的层次。在它的顶上,是几片粉红的花瓣,精致又浪漫。
“真漂亮!谢谢你。”
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搭在椅子上:“是你喜欢的。”
我盯着蛋糕看,看这优雅又性感的红色。我没有红丝绒蛋糕的视觉和味觉记忆,但我第一眼就知道,这是戚桐会喜欢的东西。
他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筷子夹起一口面条送入嘴里,神情认真。咽下去后,他温声说:“好吃。”
他第一次对我的食物做出了明确的正面评价。不是“咸淡刚好”,不是“比上次好”,是“好吃”。
胸口像被温热的东西碰到。
吃完饭他主动去洗碗。我在一旁擦台面。水声、碗筷碰撞声和抹布摩擦炉灶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形成一种家里才有的合奏。
他不经意开口,像在聊家常:“今天的风很大。”
我转头,对他笑:“嗯。银杏叶被风拖在空中的样子,很好看。”
他看着我,嘴唇紧了紧,又松开:“你喜欢有风的天气?”
这是一个小问题,他没问过我这种问题。一直以来,他都把我当成戚桐看待,而他对戚桐,不需要问这些。
他第一次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了解的“陌生人”,这让我认真对待。
“今天看来,我是喜欢的。”我说,“它让世界……充满动感。”
那一瞬间出现在他脸上的神情,我看不出是疑惑还是惊讶,但这样的细节,很轻易暴露了一个事实——曾经的戚桐,大概率是不喜欢刮风天气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像在心里把我的回答收起来,仔细保存。
我带着玩笑的态度继续表达想法:“我提着葱,沿着小区外围走,风一吹,就会把葱的味道送进围墙里面。围墙那一头的人,因此就和我产生了联系。”
他怔愣许久,突然笑了:“葱的味道……好像不是那么好闻吧?!”
我也笑:“可惜我今天只买了葱。”
之后,他去书房继续没完成的工作。
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听到阳台的响动。风大到把花盆吹翻了,植株和半盆土都倾倒了出来。
我赶忙跑过去、蹲身去扶。这是一株桂花,黄色的花瓣已七零八落,但仍旧香气扑鼻,让人心旷神怡。
我一边用双手捧着土往回填,一边对着它那深长发达的肉质根系有所感悟:这些植物在某种程度上和我是一样的,都在努力抓住某个支点。
狄琨从书房出来,走到阳台:“你在干什么?”
我没抬头:“收拾花土,花盆被风吹倒了。”
他蹲下身帮我:“当年是你坚持不要封阳台的。”
我顿了顿,笑:“大概是想让这些花有更充足的光照吧。”
他也笑了笑:“花也是你养的。”
我点头:“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是我很乐意继续养。”
他把花盆搬进屋里,我收拾剩下的土。
阳台并不大,动作中难免有触碰。我忽然意识到“风”的另一个优点——它能让人靠得更近。这也让我更加确定——我是喜欢风的。
他说还有一些工作,便又回到书房中。
我不困,走进厨房,想着干脆把剩下的葱全部炸成葱油算了。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的熟练程度。
这一次,葱段上的水没有沥干净,且火候把握得不准,油热得比想象的快,刚把葱段放下去,油星就溅了出来,烫在手背上。我下意识“啊”了一声,随即手一抖,锅铲掉到地上。
狄琨进来的时候,我刚缓过神来,正把火关小。
他哈腰捡起地上的锅铲,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交代”了实情,他把我的手腕握住,抬起来看手背,上面有几点红。
他的指尖很冷,和我手上后知后觉的灼热痛感形成强烈对比。
他皱了皱眉,我以为他会责问“怎么这么不小心”,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转身离开。
我把抹布浸湿,跪在地上擦油点。
他很快回来,手里拿着药箱。
他蹲下身,拿过我手上的抹布:“我来吧,你的手不要沾水。”
站起身,他在药箱里翻了一通,找出一个白色包装的细管。他拿棉签沾上棕色的药膏,轻轻涂在我手背泛红的地方。
我乖乖让他涂,眼睛盯着他的手。他的指关节微微发白,像是因紧张在用力,但碰到我时却很轻。
“去休息吧,厨房我来收拾。”他低声说。
我迟疑几秒,点头。
这时候我才发现,家里的厨房装饰了漂亮的纱帘。此刻,窗户半开着,风把纱帘吹得鼓起来,好像在舞蹈。
关上卧室门,我打开本子继续今天的记录:
-戚桐养了一盆桂花
-第一次有了疼痛的记忆
-他给我上了药
我轻轻把手放在纸上,像是回味或者反省刚刚发生的事。
之后,我补充了一条:
-第一次成功的事情,不代表接下来的每一次都会成功。
洗漱完,坐在床头看《大众传播学》,我觉得上面的内容,尤其是戚桐的备注,很有意思。
零点过后,有人敲我的门,很轻。
我打开门,客厅的大灯已经关了,他的身体隐在幽暗中,轮廓立体的脸被我房间的灯光笼上一层柔和的暖晕。
“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他说,“还不睡吗?“
“在看书。”我抿嘴笑,盯着那张脸。
他视线下移:“手,感觉怎么样?”
我抬起胳膊,手背上仍有隐隐的痛感,烫红的地方好像已经褪了色。
“起水泡了,再涂一点烫伤膏。”
他重新打开客厅的灯,熟练地找出那只白色细管、为我上药。
凉凉的膏体让手背的痛感不再,我的脸却再一次开始发热。
我抬头看他,他也低头看我,这大概是我醒来以后,最长的一次对视。
许久,他抬起一只手,在我的脸庞停顿了两秒,然后不自然地上移,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一下:“睡吧,手放在被子外面。”
“好。”他转身之前,我补充,“谢谢。”
他侧过脸,轻轻地说:“不客气。”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不再锋利,那层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藏在刀锋下的、很温柔的东西,一点点爬了出来,开始宣告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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