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道歉

第五天,风停了。

上午,我站在阳台上,看一夜之间秃掉的树杈和道路两旁厚厚的落叶。一天之内,世界变了一个颜色,但颜色下面的秩序却没变。街道仍然车水马龙,行人依旧行色匆匆。

我想,就算生活节奏没有受到影响,但人们的情绪,终归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有所不同吧。

深秋,对于有些人,代表着凄凉萧瑟和一去不复返,而对于另一些人,却意味着丰收和即将到来的节庆。

我大概是后者。虽然脑子里没有节日的具体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秋天会让我不自觉联想到“团圆”。

我突然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

不是为了窥探,而是我想知道,他每天消失十几个小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午后,我乘坐地铁去了他公司附近。

地铁口通往中央商务区的路,铺着平整的石板,泛着微凉的光泽。阳光洒下,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一幅流动的画。

行人步履匆匆,衣饰随风轻摆,脸上带着各自的心事。

我慢悠悠地走,目光追逐着落叶。这满地的金黄,为这条路增添了一抹静谧的诗意。

来到他公司大厦所在的广场,很多穿着正装的人快步穿行。手机、公文包、咖啡杯、胸牌,像星星碎片一样闪着光。

那栋大厦很高,玻璃幕墙映出半个天空。他公司的LOGO在阳光里很耀眼。

有人打着电话与我擦肩而过,说“合同”、“校对”、“抓紧”,声音低却急切。我忽然对“忙”这件事多了一点实感:忙不是情绪,是一种密度。

我进了大厦对面的咖啡馆,点了一杯三倍意式浓缩。

店员告诉我,这是他们店里最苦的产品。

我想起了那日和医生的对话。直到现在,我对“苦”的理解,仍然停留在从戚桐那里“继承”过来的语义记忆——苦味是一种由咖啡因或生物碱引起的化学感受。

它的草字头,表示“苦”最初是味觉意义上的“草木之苦”,大概是描述草药、野菜等植物带来的涩、难咽的感觉。

可我无法凭空想象。

后来人们把这种味觉体验延伸到心理层面,把它借去形容心情、命运、人生。

我知道“吃苦耐劳”是一个褒义词;知道“苦中作乐”意味着某种被动的乐观。

“苦”属于舌头,也属于心。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系列的概念,像一堆排列整齐的积木,没有温度。

所以当我点那杯咖啡时,其实是带着一点实验心情的。

事实证明,当“苦”第一次在舌尖扩散,当“苦”第一次穿过身体,我终于切身理解了人为什么要把这种感觉放进心里。

我瞬间想起了自己刚刚睁眼那一刻的身体感受——收缩的喉咙、发紧的胸口……不就是带着这种无法回避的质地吗?

公司大厦外,人来人往。我盯着门口,看保安跟人打招呼,看人们刷卡,出入匆匆。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想象他在楼里的位置、在办公桌前的坐姿。或许,他的桌上有一两个戚桐送的摆件,电脑桌面是他们一起看过的大海……

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你楼下的风景不错」

我以为他不会有时间阅读。可五分钟后,手机震了一下——「等我」

我盯着这两个字,嘴角抿起。

「不用下来,我喝杯咖啡就准备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咖啡厅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笔挺西装的英俊男人。

他的出现,吸引了很多目光。

原来,狄琨的出众不是我的先入为主,而是事实。

“怎么过来的?”

“坐地铁。”

“喝这么浓吗?”他垂眼看我手中意式浓缩的专用杯子。

“我想尝尝咖啡,也想试试苦味。”

“你喝咖啡会整晚睡不着。”

我表情僵了僵,这个后果倒是预期之外的。

“没事,反正明天也不用上学。”我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什么时候能睡着就什么时候睡。”

他把我送到地铁口,嘱咐我路上小心,便又回去工作了。

地铁走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花店。我走进去,看到一盆茂盛的绿萝。

老板说:“皮实,好养。”

我抱着绿萝进了家门,把它放在客厅窗边,和那盆桂花放在一起。

绿萝巨大的叶片占据了视觉的上风,然而,不得不承认,桂花的香味让它的存在感更加深刻。

这让我想到自己和戚桐。

当然,这没有让我觉得失落或者嫉妒。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他比较,更没有想过要取代对方。

如果非要有什么感觉,那该说,我很感谢他。感谢他留给我的身体,感谢他留给我的“语义记忆”,感谢他留给我一个家,和一个温柔的男人。

我决定给这盆绿萝起个名字——现在。

它有叶,有根,会成长。我也是。

我在本子上写:

-第五天,路

-去他公司楼下喝了咖啡,很苦

-买了一盆绿萝,取名叫‘现在’

晚上七点左右,他发信息说自己要加班,让我不用等、早点睡。

我笑,回复——

「还记得我今天喝了咖啡吗?」

过了几分钟,他发来语音:“睡不着的话,听听音乐吧。”

我不知道这个建议是他私人给我的,还是戚桐本人喜欢听音乐。

我给他留了晚饭,用保鲜膜盖好。

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躺下,注意到身旁的靠垫有些开线了。

好笑的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时钟上显示凌晨一点十分。

我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条毛毯。隐约听到厨房有响动,好像是水声。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他在洗碗,动作很轻,水开得很小很小,好像生怕吵到谁。

我靠在门边,忽然觉得:其实他并不是冷漠,只是习惯用沉默把细致的关心藏起来。

“咖啡好像对我不管用。”我开口揶揄。

他惊了一下,把碗扣在架子上:“把你吵醒了。”

“没,自己醒的。”我看着那碗,想着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他进门、吃饭,睡得究竟是有多死。

“怎么睡在沙发上了?”他问。

“我在等你。”

“下次不用等,尽管去睡觉。”

我伸了个懒腰,笑:“等人和睡觉,其实不冲突。”

他注视我几秒,抬手靠近我的脸。

我以为他又要摸我的头,但这次,他从我的鬓角附近捏下一个东西——一条红色的丝线。

我呆愣地看那东西,意识到是靠垫上开线刺绣处脱落的,我枕在上面的时候,贴到了鬓发上。

“哦,”我吐出一口气,“以为长出了红头发。”

他抿了抿嘴,那只手覆上了我的侧脸。

他的眼神告诉我,此时此刻,好像有千言万语堆积在胸口。

这触碰比他前两次摸我头的时间长。他的手有点凉,但似乎很快被我的脸暖热了。

月光从纱帘外隐隐透进来,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终了,他放下手,只道:“回房间睡觉吧。”

三倍意式浓缩还是没有饶过我,我整宿都没有睡着。

脑子里回放着这几日的经历。少,却珍贵。

第零日,他让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第一日,他陪我去了医院。

第二日,他以“说出来没用”为理由,保持沉默。

第三日,他表达了对“无常”的畏惧。

第四日,他给我上药。

第五日,他摸了我的脸。

……

清晨,他走得很早。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睁眼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

屋里很安静,窗外没有风声。我听见楼下孩子的笑声,还有街对面小贩的吆喝。

我懒懒地走到桌前,在本子上写下:

-第六天,声

今天我想记住的,是声音。

吃了点东西,我从书柜的最下层翻出一台收音机。它看上去有些老旧,按键磨损,天线甚至有些打弯。

我不记得是谁买的,什么时候带回来的,可我知道,这东西如果没坏的话,能发出声音。

我鼓捣了半天,终于调出一个频道。声音忽高忽低,夹着沙沙的杂音,里面是低沉的男声:“每颗心都有一段未完的故事,等待被温柔倾听。”

这声音让我有些出神。

这句话让我感到一种模糊的安慰,尽管我的故事刚刚开始。哪怕是内心的某种缺失,也可以找到它的倾听者。

电台里响起缓慢悠扬的音乐。我没听过这些歌,但却本能把它们归纳在“老歌”的范畴。

我突然发现,即使记忆被掩藏,但情感的痕迹可能依然存在。我不能忽视自己在潜意识层面被唤起了一些情感的涟漪——对爱、连接和被理解的渴望。

这发现竟给我带来一点奇怪的悸动。

三点多,外面的阳光很好,我去了离家两站地的一条小街。

路过一家卖旧唱片的店。门口挂着铃铛,进门时它们发出轻响。

我随手翻到一张专辑,封面是蓝色的,歌手的名字我没有印象,但是那张脸看上去就给人一种家喻户晓的感觉。

卖家把唱片放到老唱机上,针头落下,轻微的沙沙后,音乐像温水一样涌出来。

我想起狄琨昨天让我听音乐的建议。我觉得,家里的确需要有点声音。不是电视里热闹的谈话,而是能慢慢流动的、不会打扰人的声音。

家中那台收音机的音质太差了,为此买一台唱片机也着实没有必要。于是我把目光落在了另一侧的架子上。上面摆着五颜六色、样式各异的便携式小音箱。

在老板的推荐下,我选了一个天蓝色半圆形的。带回家,放在了客厅的绿萝旁边。

傍晚,夕阳的红晕慢慢消失在天边。我连接了手机蓝牙,用音乐软件播放一个叫做“怀旧”的歌单。把音量开得很小,像给房间点了一盏看不见的灯。

我在本子上写:

-找到一个收音机

-买了一只小音箱

他今天回来得还算早。

我注意到他换鞋时侧耳听了一下,然后看向绿萝与音箱的方向。

“你买的?”他问。

“嗯。你介意我放音乐吗?”

“不介意。”他把公文包放下,回答得干脆。

“那你介意我们今天去外面吃饭吗?”我说,“我看到小区门口那家新装修的餐厅,门口写着‘开业大酬宾,全单八折’。”

他停住动作,挑了挑眉毛:“已经开业了吗?”

我点头。

他又把鞋穿上了。

我们一起下楼。电梯里有邻居,他自然地侧身,把空间留给对方。到了一层,他手臂很轻地挡了一下电梯门,等邻居和我先出去。

餐厅人很多,我们被告知需要等待十分钟左右。

我靠在等位区的一角,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今天这件衣服,你很久没有穿过了。”

“是吗?”我低头看,这是一件黑色帽衫,胸前有一个白色的几何图案,“我在衣柜里翻了很久,里面大部分衣服,对我来说,都太艳了。”

“以前……”狄琨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

正好服务员过来招呼我们就位,话题也就此止住。

饭吃到一半,我开口问:“家里那台收音机,是谁的?”

他顿了顿:“你的,是爷爷留下的遗物。”

“爷爷……”我重复,垂下眼去。我知道“爷爷”的概念和这个称谓背后的血缘关联,但是对于具体的人以及曾经与之共同经历的事件,我没有任何印象。

“你……戚桐,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他又说。

我抬眼,没有说话。从狄琨的话中,我基本可以猜出:戚桐和爷爷的感情很好,收音机对他很重要。

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失落,一种人生中缺失了亲情厚度的失落。

狄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轻易看穿了我的情绪,许久,他轻轻说:“你会慢慢适应现在的。”

这话里夹着一点东西,一点可能叫“心疼”的东西,但我不确定。

随后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狄琨刚刚,说的不是“你会想起来的”,而是“你会适应的”。在此之前,他还把“你”换成了“戚桐”!

我心跳又开始乱了,我连忙喝水掩饰惊慌,或者说,惊喜。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终于把我和戚桐区分开来了?或者说,他终于开始把我当成一个全新的人了?

吃饭的后半段,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饭后,我们并肩往回走。秋高气爽,没有风的夜晚,其实挺惬意的。

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莫名的怪异。

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住,开口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抖,像一片正在下降的落叶。

这句话,比所有风声、雨声、歌声,都来得深刻。

我看着他,一半脸在阴影里。我知道这不是随口的歉意,而是他积压已久的心事。

而这三个字,大概率是说给戚桐的。

我没有回答“没关系”,也没有追问“为什么”。我只是说:“我听见了。”

他站在原地,呼吸有些沉重,像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把自己组合好,再回到日常。

回到家,我有些心不在焉,钥匙不小心滑落,他伸手接住。指尖无意擦过我的手背,带着薄薄的凉意。

“他一定非常爱你。”我鼓足勇气说出来。

这件事,其实在我醒来第二天就想明白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嘴唇,继续:“离婚这件事,在常识里,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性格不合、感情失温、找到更合适的伴侣……都可以好聚好散。但是戚桐,他因为这件事的压力,竟然分裂出来了另一个人格……那就说明,他对这段婚姻、对你的感情和重视程度,远超寻常。”

我尽量说得理性又平静,像一个婚姻调解师分析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案例。然而,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对于面前这个男人以及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我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狄琨怔愣在那里,眼睛里好像充盈了水汽。

回到屋里,我沉沉吐出一口气,打开本子:

-第六日,他说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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