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风停了。
上午,我站在阳台上,看一夜之间秃掉的树杈和道路两旁厚厚的落叶。一天之内,世界变了一个颜色,但颜色下面的秩序却没变。街道仍然车水马龙,行人依旧行色匆匆。
我想,就算生活节奏没有受到影响,但人们的情绪,终归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有所不同吧。
深秋,对于有些人,代表着凄凉萧瑟和一去不复返,而对于另一些人,却意味着丰收和即将到来的节庆。
我大概是后者。虽然脑子里没有节日的具体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秋天会让我不自觉联想到“团圆”。
我突然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
不是为了窥探,而是我想知道,他每天消失十几个小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午后,我乘坐地铁去了他公司附近。
地铁口通往中央商务区的路,铺着平整的石板,泛着微凉的光泽。阳光洒下,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一幅流动的画。
行人步履匆匆,衣饰随风轻摆,脸上带着各自的心事。
我慢悠悠地走,目光追逐着落叶。这满地的金黄,为这条路增添了一抹静谧的诗意。
来到他公司大厦所在的广场,很多穿着正装的人快步穿行。手机、公文包、咖啡杯、胸牌,像星星碎片一样闪着光。
那栋大厦很高,玻璃幕墙映出半个天空。他公司的LOGO在阳光里很耀眼。
有人打着电话与我擦肩而过,说“合同”、“校对”、“抓紧”,声音低却急切。我忽然对“忙”这件事多了一点实感:忙不是情绪,是一种密度。
我进了大厦对面的咖啡馆,点了一杯三倍意式浓缩。
店员告诉我,这是他们店里最苦的产品。
我想起了那日和医生的对话。直到现在,我对“苦”的理解,仍然停留在从戚桐那里“继承”过来的语义记忆——苦味是一种由咖啡因或生物碱引起的化学感受。
它的草字头,表示“苦”最初是味觉意义上的“草木之苦”,大概是描述草药、野菜等植物带来的涩、难咽的感觉。
可我无法凭空想象。
后来人们把这种味觉体验延伸到心理层面,把它借去形容心情、命运、人生。
我知道“吃苦耐劳”是一个褒义词;知道“苦中作乐”意味着某种被动的乐观。
“苦”属于舌头,也属于心。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系列的概念,像一堆排列整齐的积木,没有温度。
所以当我点那杯咖啡时,其实是带着一点实验心情的。
事实证明,当“苦”第一次在舌尖扩散,当“苦”第一次穿过身体,我终于切身理解了人为什么要把这种感觉放进心里。
我瞬间想起了自己刚刚睁眼那一刻的身体感受——收缩的喉咙、发紧的胸口……不就是带着这种无法回避的质地吗?
公司大厦外,人来人往。我盯着门口,看保安跟人打招呼,看人们刷卡,出入匆匆。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想象他在楼里的位置、在办公桌前的坐姿。或许,他的桌上有一两个戚桐送的摆件,电脑桌面是他们一起看过的大海……
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你楼下的风景不错」
我以为他不会有时间阅读。可五分钟后,手机震了一下——「等我」
我盯着这两个字,嘴角抿起。
「不用下来,我喝杯咖啡就准备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咖啡厅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笔挺西装的英俊男人。
他的出现,吸引了很多目光。
原来,狄琨的出众不是我的先入为主,而是事实。
“怎么过来的?”
“坐地铁。”
“喝这么浓吗?”他垂眼看我手中意式浓缩的专用杯子。
“我想尝尝咖啡,也想试试苦味。”
“你喝咖啡会整晚睡不着。”
我表情僵了僵,这个后果倒是预期之外的。
“没事,反正明天也不用上学。”我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什么时候能睡着就什么时候睡。”
他把我送到地铁口,嘱咐我路上小心,便又回去工作了。
地铁走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花店。我走进去,看到一盆茂盛的绿萝。
老板说:“皮实,好养。”
我抱着绿萝进了家门,把它放在客厅窗边,和那盆桂花放在一起。
绿萝巨大的叶片占据了视觉的上风,然而,不得不承认,桂花的香味让它的存在感更加深刻。
这让我想到自己和戚桐。
当然,这没有让我觉得失落或者嫉妒。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他比较,更没有想过要取代对方。
如果非要有什么感觉,那该说,我很感谢他。感谢他留给我的身体,感谢他留给我的“语义记忆”,感谢他留给我一个家,和一个温柔的男人。
我决定给这盆绿萝起个名字——现在。
它有叶,有根,会成长。我也是。
我在本子上写:
-第五天,路
-去他公司楼下喝了咖啡,很苦
-买了一盆绿萝,取名叫‘现在’
晚上七点左右,他发信息说自己要加班,让我不用等、早点睡。
我笑,回复——
「还记得我今天喝了咖啡吗?」
过了几分钟,他发来语音:“睡不着的话,听听音乐吧。”
我不知道这个建议是他私人给我的,还是戚桐本人喜欢听音乐。
我给他留了晚饭,用保鲜膜盖好。
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躺下,注意到身旁的靠垫有些开线了。
好笑的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时钟上显示凌晨一点十分。
我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条毛毯。隐约听到厨房有响动,好像是水声。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他在洗碗,动作很轻,水开得很小很小,好像生怕吵到谁。
我靠在门边,忽然觉得:其实他并不是冷漠,只是习惯用沉默把细致的关心藏起来。
“咖啡好像对我不管用。”我开口揶揄。
他惊了一下,把碗扣在架子上:“把你吵醒了。”
“没,自己醒的。”我看着那碗,想着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他进门、吃饭,睡得究竟是有多死。
“怎么睡在沙发上了?”他问。
“我在等你。”
“下次不用等,尽管去睡觉。”
我伸了个懒腰,笑:“等人和睡觉,其实不冲突。”
他注视我几秒,抬手靠近我的脸。
我以为他又要摸我的头,但这次,他从我的鬓角附近捏下一个东西——一条红色的丝线。
我呆愣地看那东西,意识到是靠垫上开线刺绣处脱落的,我枕在上面的时候,贴到了鬓发上。
“哦,”我吐出一口气,“以为长出了红头发。”
他抿了抿嘴,那只手覆上了我的侧脸。
他的眼神告诉我,此时此刻,好像有千言万语堆积在胸口。
这触碰比他前两次摸我头的时间长。他的手有点凉,但似乎很快被我的脸暖热了。
月光从纱帘外隐隐透进来,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终了,他放下手,只道:“回房间睡觉吧。”
三倍意式浓缩还是没有饶过我,我整宿都没有睡着。
脑子里回放着这几日的经历。少,却珍贵。
第零日,他让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第一日,他陪我去了医院。
第二日,他以“说出来没用”为理由,保持沉默。
第三日,他表达了对“无常”的畏惧。
第四日,他给我上药。
第五日,他摸了我的脸。
……
清晨,他走得很早。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睁眼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
屋里很安静,窗外没有风声。我听见楼下孩子的笑声,还有街对面小贩的吆喝。
我懒懒地走到桌前,在本子上写下:
-第六天,声
今天我想记住的,是声音。
吃了点东西,我从书柜的最下层翻出一台收音机。它看上去有些老旧,按键磨损,天线甚至有些打弯。
我不记得是谁买的,什么时候带回来的,可我知道,这东西如果没坏的话,能发出声音。
我鼓捣了半天,终于调出一个频道。声音忽高忽低,夹着沙沙的杂音,里面是低沉的男声:“每颗心都有一段未完的故事,等待被温柔倾听。”
这声音让我有些出神。
这句话让我感到一种模糊的安慰,尽管我的故事刚刚开始。哪怕是内心的某种缺失,也可以找到它的倾听者。
电台里响起缓慢悠扬的音乐。我没听过这些歌,但却本能把它们归纳在“老歌”的范畴。
我突然发现,即使记忆被掩藏,但情感的痕迹可能依然存在。我不能忽视自己在潜意识层面被唤起了一些情感的涟漪——对爱、连接和被理解的渴望。
这发现竟给我带来一点奇怪的悸动。
三点多,外面的阳光很好,我去了离家两站地的一条小街。
路过一家卖旧唱片的店。门口挂着铃铛,进门时它们发出轻响。
我随手翻到一张专辑,封面是蓝色的,歌手的名字我没有印象,但是那张脸看上去就给人一种家喻户晓的感觉。
卖家把唱片放到老唱机上,针头落下,轻微的沙沙后,音乐像温水一样涌出来。
我想起狄琨昨天让我听音乐的建议。我觉得,家里的确需要有点声音。不是电视里热闹的谈话,而是能慢慢流动的、不会打扰人的声音。
家中那台收音机的音质太差了,为此买一台唱片机也着实没有必要。于是我把目光落在了另一侧的架子上。上面摆着五颜六色、样式各异的便携式小音箱。
在老板的推荐下,我选了一个天蓝色半圆形的。带回家,放在了客厅的绿萝旁边。
傍晚,夕阳的红晕慢慢消失在天边。我连接了手机蓝牙,用音乐软件播放一个叫做“怀旧”的歌单。把音量开得很小,像给房间点了一盏看不见的灯。
我在本子上写:
-找到一个收音机
-买了一只小音箱
他今天回来得还算早。
我注意到他换鞋时侧耳听了一下,然后看向绿萝与音箱的方向。
“你买的?”他问。
“嗯。你介意我放音乐吗?”
“不介意。”他把公文包放下,回答得干脆。
“那你介意我们今天去外面吃饭吗?”我说,“我看到小区门口那家新装修的餐厅,门口写着‘开业大酬宾,全单八折’。”
他停住动作,挑了挑眉毛:“已经开业了吗?”
我点头。
他又把鞋穿上了。
我们一起下楼。电梯里有邻居,他自然地侧身,把空间留给对方。到了一层,他手臂很轻地挡了一下电梯门,等邻居和我先出去。
餐厅人很多,我们被告知需要等待十分钟左右。
我靠在等位区的一角,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今天这件衣服,你很久没有穿过了。”
“是吗?”我低头看,这是一件黑色帽衫,胸前有一个白色的几何图案,“我在衣柜里翻了很久,里面大部分衣服,对我来说,都太艳了。”
“以前……”狄琨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
正好服务员过来招呼我们就位,话题也就此止住。
饭吃到一半,我开口问:“家里那台收音机,是谁的?”
他顿了顿:“你的,是爷爷留下的遗物。”
“爷爷……”我重复,垂下眼去。我知道“爷爷”的概念和这个称谓背后的血缘关联,但是对于具体的人以及曾经与之共同经历的事件,我没有任何印象。
“你……戚桐,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他又说。
我抬眼,没有说话。从狄琨的话中,我基本可以猜出:戚桐和爷爷的感情很好,收音机对他很重要。
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失落,一种人生中缺失了亲情厚度的失落。
狄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轻易看穿了我的情绪,许久,他轻轻说:“你会慢慢适应现在的。”
这话里夹着一点东西,一点可能叫“心疼”的东西,但我不确定。
随后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狄琨刚刚,说的不是“你会想起来的”,而是“你会适应的”。在此之前,他还把“你”换成了“戚桐”!
我心跳又开始乱了,我连忙喝水掩饰惊慌,或者说,惊喜。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终于把我和戚桐区分开来了?或者说,他终于开始把我当成一个全新的人了?
吃饭的后半段,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饭后,我们并肩往回走。秋高气爽,没有风的夜晚,其实挺惬意的。
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莫名的怪异。
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住,开口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抖,像一片正在下降的落叶。
这句话,比所有风声、雨声、歌声,都来得深刻。
我看着他,一半脸在阴影里。我知道这不是随口的歉意,而是他积压已久的心事。
而这三个字,大概率是说给戚桐的。
我没有回答“没关系”,也没有追问“为什么”。我只是说:“我听见了。”
他站在原地,呼吸有些沉重,像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把自己组合好,再回到日常。
回到家,我有些心不在焉,钥匙不小心滑落,他伸手接住。指尖无意擦过我的手背,带着薄薄的凉意。
“他一定非常爱你。”我鼓足勇气说出来。
这件事,其实在我醒来第二天就想明白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嘴唇,继续:“离婚这件事,在常识里,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性格不合、感情失温、找到更合适的伴侣……都可以好聚好散。但是戚桐,他因为这件事的压力,竟然分裂出来了另一个人格……那就说明,他对这段婚姻、对你的感情和重视程度,远超寻常。”
我尽量说得理性又平静,像一个婚姻调解师分析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案例。然而,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对于面前这个男人以及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我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狄琨怔愣在那里,眼睛里好像充盈了水汽。
回到屋里,我沉沉吐出一口气,打开本子:
-第六日,他说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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