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素素依言抬头。
她看起来并不讨喜,然而笑起来眼眸弯弯的时候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让人移不开目光。这样的笑容融化贵人心中抑郁,她勾起嘴角,眼中暗色散去,浮现细碎星光,惊艳时光,这让素素感叹圣上绝对瞎眼。
“素素,外面冷,你上来。”
素素扭动脏兮兮的手,看看清丽素雅的贵人,脚下生钉,沾染泥土的脚和满是油腻的手,她如卑微尘埃,仰望那片星光。
贵人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也知这丫头吃软不吃硬,眉头轻拧,眼角一红沁出胭脂色,睫毛轻颤,白皙温玉的脖颈垂下,眼泪像断了串的珍珠,簌簌落下:“素素是嫌弃我吗?也是,我乃罪妃之身,素素对我不离不弃已是难得,我怎敢奢望你我亲如姐妹?”
两滴眼泪一掉。素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摆手说不是。贵人就说那你上来呀。她低头看看脚和手,一转身跑了出去,外面灶上还煨了一点水,拿盆子就在雪里舀了一盆子雪掺合热水洗手和脚,她搓的很认真每一道缝隙都不肯放过。
贵人看着她搓的通红的手和无措的脸庞眼眶一热,强压心酸,掀开被子颤声道:“素素快进来。”
小丫头哎一声,刚抬起脚,又顿住,转身跑到外屋扛着一床被子进来,大半被子堆在贵人那边,被角压得严严实实不漏风后,才放心的钻进被子里。
好暖和!这是她从小到大最暖和的冬天,薄薄一层被子把令人畏惧无孔不入的寒冷阻挡在外,拥抱她的怀抱是那样柔软温暖,散发着心安的气息。素素很满足。
贵人哄着她,轻拍她的背,驱走不安和恐惧,犹如母亲最温柔的安慰,她唱着江南小调,温柔氤氲的水波荡漾涟漪,仿若黑夜水面上悄然盛开的莲,清丽婉约,千层莲花幽香袅袅。
屋里安静极了,窗户外风声吼吼,雪落在房顶上发出轻响,冷宫房子年久失修,要是明天雪再不停,素素就得爬树上房顶去铲雪。她握住那只小手,小小的,纤细粗糙,指甲裂开,指甲下藏着黑色脏污,她看着看着泪就落了下来,温热的液体滴在怀中人的脸上,顺着消瘦凸出的眉骨滑落,没入干燥起皮的嘴里。素素咂巴咂巴嘴,伸出舌尖下意识舔去,翻个身躺在贵人怀里继续睡,她实在是太累了。
素素迷迷糊糊感觉温热干燥的柔软亲碰眉心,带着爱怜和不舍,她想,要是能一辈子跟贵人在一起该多好,她会种菜会养鸡,会做饭挑水,只要贵人不嫌弃她笨手笨脚,她愿意伺候贵人一辈子!
昨儿换下的那件里衣还有一块糖,屋角落满灰尘的箱子里压着几枚铜板。
等她醒了,就去找小厨房换一只小母鸡,以后鸡生蛋蛋生鸡,贵人就能天天吃鸡蛋啦。
(≧▽≦)/
想想都觉得开心。
素素睡梦中露出微笑,口水顺着嘴角落下。
贵人不但不嫌弃,反而替她擦去口水,清甜软糯的声音犹如梦中喃呢,拉出长长的颤音和尾声,曲到半厥戛然而止。室内陷入长久沉默,雪花呼呼吹打窗户,她捂住嘴压制住声音轻轻咳嗽,喉间涌起铺天盖地的腥甜,怕吵到怀里的小丫头,她努力将那份痛苦咽回去,一伸手,掌心里痕迹鲜红刺目。
半晌,断掉的歌谣续起,轻柔婉转,合着凄厉风声,久久不绝。
一觉睡得香甜。
临到饭点,素素猛地一拍脑袋,坏了,她把给福公公的早饭给忘了!
小丫头急的眼泪汪汪,贵人一问就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倒出,末了可怜兮兮问贵人:“福公公不会还饿着肚子吧?”
曹贵人温婉一笑:“福公公哪里会缺你送的这点子吃食?”
笼在袖下的纤长手指紧握成拳,粉色莹润的指甲掐进掌心,丝丝疼痛压制心里的狠意:老不死的福老太监,素素那点口粮全进这缺德东西嘴里,一个斗争失败的丧家犬,在冷宫里抖威风,若是以前,她一定弄死这老东西。
心里再恨也无济于事。
贵人无声叹气,颓然松开手。
终归不是从前,她也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曹嫔。
小丫头破涕为笑,夹着青菜就粟米吃的开心。
她高兴的太早。
第二天素素去打水,那老太监就在路上守着,素素还没来得及挤出一个笑脸,他上来就是一脚,慈祥的面目拧出狰狞的笑:“小丫头敢欺你福公公?”
他身形佝偻,下脚又黑又狠,素素弱小的身体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横飞出去,一头撞在滑腻冷硬的石头井上。温热的液体顺着后脑勺滴滴答答染红一大片白雪。
老太监走过去伸手往夹袄里乱摸,什么也没摸到,一口唾沫吐在那张小脸上,他盯着素素,浑浊的眼珠子一转。
老太监折腾她小半个时辰,有一下没一下掐一把素素,过了半晌怪没意思,自个爬起来系上裤腰带,清清嗓子,呸一口脓痰,慢悠悠走了。
寒风卷着碎雪,雪地里寂静无声,唯有风呜呜吹,树枝莎莎响,犹如哭号。素素慢慢爬起来,木着脸,用手背擦干净脸上的口水和脓痰,再抹上一把雪权当洗脸。
身上疼的厉害,好些地方浮出青紫颜色,尤其是难以启齿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老太监,把他肮脏的手游走在她身上每一个角落,喷着臭气的嘴唇留下恶心的痕迹,他像只苍老无力的野狗一样耸动,来满足自己发情的幻想。
素素摇摇晃晃爬起来,拎着两个桶,每走一步身上的骨头都疼。
她想起早些年的事儿。
没进宫前家里发大水,粮食颗粒无收,阿爹阿娘带着她们姐弟四个背井离乡。她们到济南,那里富贵锦绣,高高的城墙挡住难民生机,城墙里欢声笑语,城墙外阿姐在开水里死死挣扎,直到浑身烂透发出诱人的香味。
她们流落到苏州。
苏州城的人说话软软糯糯很好听,对待流民要比济南好,知州在城外安扎难民棚安置她们,也算给一个栖身之所,在那里,阿爹把二姐卖给城中人家做丫鬟,换了她们三天口粮。阿娘说,二丫跟着富贵主子也算有了归宿,不用忍饥挨饿也不用漂泊。
她当时好羡慕二姐姐呀。
素素朦朦胧胧的笑,眼里落下泪。
三天后,城外难民棚爆发疫病,温和的知州大人让人封锁整个难民棚,一把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阿娘把她藏在护城河里,她咬着芦苇听着外面惨叫,阿娘说,三丫,不要出来!千万不要!!
她不出来。
阿爹浑身是火,阿娘奄奄一息,家里最疼爱的弟弟哇哇大哭。
她透过水面看见红色的天空,燃烧的火星跳跃舞动。
真美呀。
那些热热的东西顺着眼睛流出来混进水里,分不清谁是谁,了无痕迹。
她在水里藏了三天,第三天晚上爬出来,浑浑噩噩去城里找二姐,那富贵人家打了她一顿赶出来,还是门房家丁好心告诉她,老太太说流民不干净,指不定身上带病,要全部弄死扔乱葬岗,她要是去的早说不定能找到全尸,去的晚连尸体都见不着,被野狗吃的干净。
一家子,全死了。
死亡距离她很近,近的触手可及。
素素不想死,她想活。
大姐灰暗的眼喷香的肉,阿爹粗鲁的拳头残破的骨,阿娘温婉的笑容烧成的灰,还有缩在襁褓里蜷曲成拳头大的弟弟,和二姐掉出眼眶滚在地上浑浊的眼珠。那些东西刻在她的骨子里,那就是死亡。
看,多么可怕的东西。
它会让世界一片黑暗让花失去芳香让鸟不再鸣唱让雪染上鲜红……甚至……与贵人再也无法见面。
她想活着。
她是野草杂草,是不起眼的东西,卑微低贱,任人践踏,可她想活着。
她想和贵人一起活着。
风雪中少女眼神明亮,瞳孔凝聚的光耀眼炙热,那是希望,是执着和渴望。
渴望,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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