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抖开小夹袄,要往素素身上套。
素素下意识避开。
面对贵人诧异的眼神,她裂开嘴,豁开的门牙呼呼往里头灌风:“贵人,我自个儿来吧。”说着笑了起来,嘿嘿脸红,羞涩腼腆。
她在她面前一向如此,贵人微微一笑,说:“你知道大小?知道胖瘦?我要看合适不合适,要不要再改改。”贵人是苏州人,江南女子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样样精通,缝制的针脚细密整齐,比外头绣娘缝的都好。以前给皇帝缝小荷包小香囊心思不正,谄媚讨好,只想着样式新颖皇帝是不是喜欢,现在给素素缝衣服,满心满眼都是素素穿着合适不合适,哪里不整齐会不会咯到,是大还是小。
假意与真心是完全两个心境。
她就这一晃神功夫,素素夺过小夹袄一溜烟奔到外屋去。
“嘿你这丫头!在我面前还害羞?”
她笑骂,外屋传来素素嘻嘻的笑声:“因为素素喜欢贵人呀。”
因为喜欢,所以不愿你看到我不堪的模样。
素素摸着肋骨上的脚印,沉默良久,抽抽鼻子拿起那件小袄往身上套。小袄里的棉花是贵人拆了她那件圣上赏赐的秋菊耀华半袄裳里的棉絮填充的,穿起来暖和极了,皇帝赏赐的东西就是好。
小袄的面料八成新,水绿洒碎花,清秀灵动,只是素素穿起来很奇怪,她本就四肢短小,头颅偏大,套上暖和的小袄越发显得人臃肿。
贵人打量她。
目光复杂。
她一缩脖子,得,越发像鹌鹑。
“很……很难看……?”
“不。”苍白的嘴唇一动,慢慢勾起,绽放出春华,满满都是喜爱:“很适合素素呢,我的素素果然很漂亮。”
这份夸奖让素素脸皮通红,手足无措。
贵人抱住她,安抚住那颗羞涩的心,她的素素,永远这般美好,就像藏在灌木丛中盛开的小花,不引人注意,却安宁美好。贵人笑着,眼波流转,下一秒,笑意凝固,眼中氤氲出薄薄一层黑雾,那张秀丽绝伦的脸竟有一霎扭曲狰狞。
“贵人?”
素素感觉柔软的怀抱僵硬住,还以为贵人怎么了,吓了一跳,连忙叫她。
贵人垂下眸子,掩住那份怨恨森冷,再抬头时温婉清丽:“素素饿不饿?”
因为下雪,分不清时辰,天总是灰蒙蒙乌云压压,素素跳起来,急急忙忙要出去:“我去小厨房取午饭,等会子去小菜园割把韭菜回来煎鸡蛋。”贵人欲言又止,她抢先一步:“贵人不许说不吃,挑食可不行!”
“好好好,听你的。”
素素兴高采烈出去。
与贵人在一起,她总是那么快活。
支走素素的理由苍白无力,可她还是信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曹贵人苦笑。
笑着笑着精致憔悴的面容开始扭曲,那笑声成了哭声,声声悲鸣,嘶哑低暗。
那老东西怎么敢!
怎么敢啊啊啊啊啊!!
那是她的素素啊,是她全心全意爱惜的素素是她唯一拥有护在掌心的宝贝呀。
他怎么敢?
“啊啊啊啊啊啊!”
纤细孱弱的女子发出受伤母兽般的吼叫,睚眦欲裂,眼角沁出暗红血色,丝丝缕缕缠绕在脸上开出怨恨的花。气急攻心加上本就郁结于心,贵人一垂头,吐出一口血,血里带暗红色碎裂的脏器,人到了这地步,多半是活不了的。
她心知肚明。
那些怨恨和愤怒不甘沉淀下来,她擦干净地上的血,又坐回椅子上,缺一角的椅子前后晃动,一摇一摇,女子面如金纸,神色木然,一双眼睛幽深诡谲,她忽然开口:“系统。”
屋里空荡荡无一人。
一道冰冷机械声凭空响起:“编号001为您服务,您好,主人。”
拳头大小的金属球从半空现形,球身上窜动电弧,发出声音。
“修复身体。”
“很抱歉,您的积分不足以修复您的身体。”
答案不出意外,贵人一挑眉:“我必死无疑?”
“很抱歉,是的主人。”
金属球说。
这是贵人穿越时得到的空间,内有青春泉和炼药系统。曹贵人不姓曹,她来自遥远的百年之后,那是文明与科技绽放的时代,没有主子奴才没有压制的规矩,她为了回去开始完成系统发布的任务,然而得到越多心就越大,直到最后连系统都救不了她。
她不是女主,没有一步登天的机会和让皇帝爱的死去活来的魅力。
“回春丹还有多少?”
“抱歉,库存为零。”
“药田呢?”
“抱歉,因为您灵魂枯竭,空间倾塌,灵田全毁,无法再种出药材炼制回春丹。”
“所以……”她两眼无神盯着手指,漫不经心:“我快死了?连压制拖延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想是的,主人。”
机器永远是冰冷无情,她陡然一笑:“我死了,你会如何?”
系统会找下一个寄生,直到完成任务。
“不用找了,那个孩子如何?”
金属球一阵乱闪,屋里出现素素的虚影,系统扫描后说:“抱歉主人,我不认为她有潜质。”
贵人微微笑起来:“我认为她有。”
“那是您的判断。”
“你必须选择她。”
“很抱歉……”
话音未落,被狠狠打断,女子愤怒咆哮:“你必须选择她,否则,与我一同死亡!!”
金属球沉默。
它似乎在思考,又好像在算计,半晌,金属音响起:“如您所愿,主人。”
贵人长长吐出一口气,似在将身体里积存的郁气全数吐出,她勾起嘴角,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轻声喃呢:“请让那孩子母仪天下吧,做到我所做不到的,哪怕寂寞,也要过得好好地,不再任人欺凌。”
金属球不做声,消失在空气里。
“高处不胜寒,可权力能得到一切。”
纤长白皙宛若透明的手指不染阳春水,如盛开之花,轻轻一握,掌心里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
从指缝里,窥见她曾经得意风光的模样。
那老东西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本想与素素过完年,来年一起看屋前盛开的桃花,漫天花雨中依偎在素素的怀里死去,美好温暖,可老东西毁了一切。她重要的素素,被污泥里的猪狗所蹭,那份愤怒,足以燃烧尽一切理智,脑海里叫喧着报仇。
报仇,让那老东西死!
她咬住下唇,贝齿柔亮,眼角横波,荡漾出桃花沁红。
素素抱着木盆,盆里装着两个缺口碗和几个做工粗糙的木盘。这是她们全部家当,早些时候小厨房还往冷宫送饭,等宫里等级高一些的嫔妃死后,连饭也不送,日渐疏散,贵人小主们没法子,只能自己抱着碗筷一天两个点的往小厨房报道,顺便接受来自冷宫外的嘲笑。
她去的时候只抢到一些剩饭,两个大碗装满一半。
还不够贵人吃的。
素素失落的想,小丫头抱着木盆子离开的模样怪可怜,就像下雨天淋得湿漉漉的小鸟,拉怂翅膀,无精打采。就在转身一霎那,一只手拽了她一下,素素一回头,眼睛一亮,小声叫道:“小李子!”
小厨房的打杂太监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模样讨喜,眼神清澈。
素素与他年纪相仿,来往次数多,两人也就认识了。
小太监把素素拉到角落里,此刻的小厨房人少,贵人以上吃食由御膳房负责,贵人以下的答应小主才由小厨房负责,小主们的丫头取走饭食,来去匆匆。两个巨大的灶台里燃烧着火柴,蒸笼里热着饭食,供宫女们提取。
小李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鸡蛋塞给素素,轻声说:“早上刚下的蛋,我趁公公没起之前去鸡窝偷偷摸的,你拿回去吃。”
素素充满感激。
她拿出本来想换小母鸡的糖递给小太监:“给你糖,谢谢你小李子。”
糖是个稀罕物,这糖是贵人给素素的,素素一直舍不得吃,想留着换东西。小李子年纪小,见糖挪不开目光,迟疑片刻,接过来:“那谢谢你呀,素素。”
“谢我作甚?”素素说:“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他急急忙忙把糖塞嘴里,甘蔗糖,吃起来清淡甜香,回味无穷。好东西要及时吃,留着回去是傻子,那些大太监一早一晚能扒掉他们一层皮,眼尖着呢,一点好东西都能搜出来。
素素把铜板拿出来,局促不安:“我还有几个钱,想,想请你帮我换只小母鸡,你看成不?”
小李子想了想,说:“成,包在我身上,你明儿过来拿。”他半路改口:“还是我给你送过去,你别自己来呀,被人抓到不好。”
“哎!”素素一叠声应了,又担心他:“不会有事儿吧?”
“不会不会,放心吧素素!”
小厨房里管生禽的老太监一月都不见得查一回,一只鸡,小厨房一顿不知要消耗多少,少一两只只要他做的隐秘稳当也就没人知道。
他没要素素的铜板。
他妹妹活着时与素素是好姐妹,一个屋里的,后来妹妹犯错被活活打死了,他就待素素如亲妹子。
宫里活着的,都是浮萍,连根都不知道在哪儿。
有个人陪着,总好过一个人孤苦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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