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人

——时光倒推,在某位世子爷起个大早,却因药堂休业一日而急得跳脚,不得已掩面撬门、跟做贼似的留下买药钱的那个清晨以前。

即将亲眼见证蔺青阳丢人时刻的那位剑客,此时尚未抵达南湘,还在与长辈告别。

“师侄,你当真去定了南湘?”一身古旧道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站在渡往南湘的船边,最后又问了青衣剑客一遍。

“……”名为柳无序的剑客答道:“嗯。”

师叔轻叹,终是顾念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块古朴的木牌:“你师父……唉,你知道师姐的脾气!此去南湘,她不会管你死活。这牌子你拿去,南湘府还有几个被放逐的门徒,可助你一助。”

“你要做的事,我始终不能认可。”师叔丢下牌子,凌空一甩拂尘,晃着脑袋扬长而去。

“你且好自为之罢。”

柳无序抓着牌子,沉默目送师叔离去。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于是什么也没有说。

船夫吆喝一声,锚被拉上来,一声沉闷的响,是年久失修的船板在呻.吟,船开了。

水浪翻涌无声,柳无序立在船舷上静静地看,看见旁边驶过一艘破烂的小船,窗口的帘布掀开,露出一张脏污的小脸。

他看着那张脸,那张幼小的脸也看着他,一大一小两双黑漆漆的眼睛何其相似,倒映着寂静的黑夜。

突然,他感觉身体一晃,被一股大力扯得狠狠退后。

“小兄弟,你这样站在边缘太危险了!”

柳无序收回目光,低头对上一张普通的、满是关切的、活生生的脸,他生得高大,身材却不魁梧,低眼看人时意外的没有一丝压迫感。

“谢谢。”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略微迟缓地说。

好心提醒他的船夫见柳无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舱室的拐角,有些摸不着头脑,船夫瞥着船外的碧海蓝天,小声嘀咕:“什么人呐,盯着空荡荡的海一个劲地看,别不是要寻短见吧。”

……

从北栖最南端的端宁城走海路,到南湘府只需要十天,路途很快。

柳无序背着剑下船,一脚踏进了南湘府热闹无比的黑夜里。

码头人来人往,灯火辉煌,放眼望去,有着各式各样穿着的人都穿行于此,惬意地欢笑。

柳无序为眼前陌生的场景失神一瞬,紧贴在脊梁上的长剑沉默而冰冷,那种无声的催促感再一次涌上来了,他吸入一口仿佛灌了铅的空气,感觉到迫近的窒息。

灯火温暖而明亮,可他踩着的是唯一背着光的地方。

一路上,有数个小贩热情地搭话,柳无序搓着衣角,飞快地逃开,还用上了一点轻功。他四处游荡,终于在后半夜里找到一个破旧的茶摊,看模样,像是正拆了一半,冷清,无人经过。

他于是满意地坐下来,不嫌弃凳子上厚厚的灰尘,透过满是孔洞的竹帘,安静窥视着寂静的街。

黑黝黝的孔洞死死地盯着他,掐着他的脖颈,用呼啸的风声尖厉地说:“天黑了!天黑了!”

“不准出门,绝对不准出门!天黑不准出门,有人不准出门,听到没有,啊?无序,听到没有?”竹帘上陈旧的霉斑温柔地抚摸他的头,抚摸他脖颈上新鲜的淤青:“南湘会吃人呀,我怎么会骗你呢?它会把无序的头颅、骨头、血肉全都吃干净的……”

狂风尖叫,把竹帘打得颤颤巍巍,它在南湘骤降的瓢泼大雨里,终于不堪重负地摔在地上,碎成不成形状的碎块。

雨水滴落,猛烈,又止息,南湘府的天亮了。

柳无序凝固成石雕的身体一动,他告诉自己:可以出门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沐浴在南湘府的晨曦里,四面朦胧的雾给予他黑夜后十足的安全感,柳无序松开紧攥的青色衣角,紧促跳动的心口慢慢平息下去。

他劫后余生地叹了一口气,扭头分辨自己的方位。

师叔把牌子给他的时候,没说去哪里碰头啊……柳无序迷茫地想着,猝不及防地和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对上。

两眼茫然。

那人看上去年纪颇轻,穿了件绣着兰花的浅蓝色长袍,却偏偏吊儿郎当地把整个衣裳下摆都扎在锦裤里,扎还扎得乱七八糟,一端从腰带里出溜出来,带着兰花一起露在外面。

柳无序看了看少年高高抬起的右手,又看了看少年正佝偻着的腰。

“……………………”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恼羞成怒,少年反手关门:“看甚么?没见过药铺开门做生意吗?”

柳无序的目光滑向少年左手捏着的半截铁丝,平静地陈述事实:“没见过贼。”

少年手快地将右手藏在身后,张口还欲再狡辩。

“铮——”

瞳孔微缩,电光火石之间,少年侧首闪过一道凄厉的寒芒,剑锋已被让过,悠长的鸣响才迟迟开始回荡。

“铮,铮——”一剑不中,又是两剑,都被脸色突然严肃的少年迅速躲开,这回更加明显,剑出音再至。

“响鸣重剑?”少年神情一凛,脱口而出:“你是什么人!”

好剑无声,但也有例外——当持剑之人的力道足以振动沉重的玄铁,就会在出剑后挥出动听的鸣响。

只可惜,大多数人还未来得及听见这罕见的剑鸣之声,就已经死了。

“你不必知道。”柳无序冷酷答道。

行走在外若是暴露师门名讳,他可要被师父师叔联合双打一通,断齐经脉放逐出门了。

那少年不知他所想,只当他大有来头,在剑光下飞来躲去,狡黠地一转眼珠:“侠士好身手!不知能否先停上一停,容我略微分辩啊?”

柳无序挥剑,挥剑,还是挥剑,但抽出一点礼貌认真地回了少年一句:“你的轻功也不错。”

“……”少年看着铺天盖地的剑芒无语,这回不想丢面子也只能丢了,长袖一挥,洒出俩块玉珏挡了一剑,转身就溜。

柳无序一剑击碎玉珏,也不去思考为什么一个贼用着价值连城的玉还会摸进药铺偷东西,也是飞身直追。

可惜,这少年轻功不俗,而他背着一柄材质沉重的剑,最终还是没有追上。他寻了个南湘人问,没想到刚好挑上一个热情人士,硬要请他吃饼,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一次运起轻功,和方才追的贼同样狼狈。

幸运的是,他在往后三日找的第一百二十三家客栈里,碰巧遇到了要找的门人。

可是,为什么要等晚上约见?柳无序有些抗拒,也这么说了出来。

门人:“……可是,没搞错的话,您要做的事应当是不能见光的吧?”

柳无序:“哦。”

好吧。

*

于是商议好的当晚,柳无序早早就在约定好的地方蹲好了位置,为防走错,他特意确认过数遍,明月客栈,天字贰号房,绝对无误。

要说这明月客栈,在南湘也是个传奇,旗下开办了无数客栈、酒楼、茶楼、赌场……凡是百姓闲下来要去的地儿,都能找着以“明月”为招牌的分店,堪称包揽南湘各大休闲娱乐场所,“客官要捧场,出门左拐登明月”,说的就是南湘无处不见、无处不在的明月家。

而今夜这一家看似寻常的明月客栈分号,注定要在暗地里酝酿出不寻常的大事。

夜半三更,一道黑影从走廊口闪出,左顾右盼,见天字房区域两侧的屋子寂静无声,那人小心翼翼地拨开插销,整个过程中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谁知刚摸入天字贰号房就差点被屋里黑黢黢的东西惊出魂来:“!”

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动作还挺快,一闪身就架住了来人挥刀的手臂:“是我。”

被吓出一背白毛汗的门人咬牙恭维:“……您来得还挺早哈。”

柳无序完全没听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坐在黑暗无光的屋子里幽幽道:“午时从窗外翻进来的。”

话音未落,便感觉到对方欲言又止的目光,柳无序窝在黑暗中,不适地扭动身体,默默补上一句:“绝对无人看见。”

——“绝对无人看见。”

对面天子壹号房,一人蒙着面,笃定有声:“属下在这家客栈潜伏三年,挖的密道除我之外,绝无他人知晓!”

“啪嗒。”一把折扇轻轻敲在掌心,屋内另一位玉面公子沉吟颔首,同样没点烛火的屋子,因占据地理之便,从窗外偷得几缕月光,看人倒不费力。

玉面公子漏夜前来,未带两位随从。

“三年毕其功于一役,”黯淡月光里,公子褪下了那副温雅的面具,凤目微垂,神情冷凝而肃杀:“现在,是你派上用处的时候。”

“是,……”蒙面人张口欲言,那两个字已经涌上嘴边,却在看到公子不悦蹙眉时猛地咽了回去,心头泛苦,只好含糊略过:“属下听凭……吩咐。”

公子微不可见地冷嗤一声,没有计较。他灵活地翻转着指尖一盏半满的凉茶,心念随着轻盈的水波不断起伏。

白皙的手指一停,茶香在两人间逸散,那杯凉透的茶水终于被泼在了茶盘里。

“我知你心中膈应,但现在坐在你面前,对你下达命令的就是我。你不服?”他冷嘲,“咽下去。”

“身为暗桩,每回派上用处时,你都必须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玉面公子淡淡地说。

“你去。务必探明——”

“南湘王蔺衡止下一次离开王府,是什么时候。”

天字贰号房。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只需探明南湘王的行程就好。”

“……”门人无言地望着柳无序。

柳无序说完那句震撼人心的话,也无言地望着他。

终究还是门人败下阵来,认输道:“您这……我上哪儿去知道南湘王什么时候出门啊?”

柳无序一板一眼地答:“可是师叔说,你可以助我。”

两人大眼瞪小眼。

“哎,也罢!”门人哀叹一声,“左不过就是成天到晚偷鸡摸狗,冒着寒风蹲在王府门口放风而已,一点也不难!”

他偷眼瞥着柳无序,用这位高手绝对能听见的音量嘟囔道:“可怜我的老腰哟,上一回在街口王屠夫那儿买肉扭了,搞不好要加重,这个诊金……”

柳无序攥了攥衣角,粗粝的天青色布料被他指腹上的厚茧反复摩擦,他认真思索,反复沉吟,在门人期盼的目光中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块木牌。

然后把牌子朝人推了推,挪开了眼睛:“师叔说,你可以助我。”

所以,付不起诊金。

“哦。”长着一张豪迈脸的江湖大汉收起牌子,脸色木然。

行吧。

于是密会就这样和谐地结束,该走的走,该退场的退场,该干活的得马不停蹄去干活。

在门人热情的相邀下,柳无序十分坚定地拒绝了一起出去的提议,表示自己要在屋子里坐到天亮,但可以勉强送他出房门。

他靠近房门,心里不太好受,但想到门人飞走的诊金,还是十分勉强地亲手开了门。

门开了。

对面那扇门也开了,露出玉面公子略显懵然的脸。

柳无序看着公子,公子看着柳无序。

请他吃饼的热情南湘人?柳无序艰难回想起这张秀气的脸。

公子飞速掩下开门时脸上那一丝的不自然,从容笑开:“追小贼的青衣壮士?”

“吱呀。”

两人同时转头。

眼睁睁见着隔壁天字叁号房的房门也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身影。

“是你?”公子眉心险些蹙紧,一瞬间心念电转。

“贼。”柳无序的心情就简单多了,他想拔剑,可是有人。

蔺青阳耷拉着木屐走出来,抬头就看见两个熟面孔,很是稀奇:“哟,这大半夜的,两位这架势是要欢送谁呢?”

他左看一眼,又右看一眼,了然挑眉:“不会是欢送我吧?”

柳无序直白地后退,关门。既不能拔剑,他就没有了与人交流的兴趣。

蔺青阳耸肩,又转眼看向有过一面之缘的玉面公子,他寝衣外披着件半掉不掉的袍子,一拱手差点从肩上滑下来:“真巧,又见面了。”

玉面公子,三日前和他在南湘府河渠上来往过一番的楚苏玉,也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回礼:“好巧。”

刚还在谋划你师父,这么快就见着你了。

“没什么事,在下就先回房休息了。”

“别急啊。”蔺青阳懒洋洋地笑道,他倚着天子叁号房没关紧的房门,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第二次见了,不如认识一下?蔺青阳。”

楚苏玉沉默地打量他。

“楚苏玉。”

天子壹号房的门也关上了,这下,明月客栈终于重新拥有了寻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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