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江城军演武场上人迹寥寥,只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正赤手空拳地比划。
玄色长衫的男子出招磊落,却拳拳凶猛,似乎要将身体内的怒意全部汇集到四肢发泄。素色衣衫的人则身量轻盈,翻身挪转,闪避得游刃有余。
“不玩了,日头越来越毒了。”
江羿收了势,转身就往场边的梧桐树荫下走去。今日苏无羡也不知犯了什么病,硬要拉着他开练,出手野蛮又直白,仿佛不过是把他当个泄愤的沙袋。
他回眼望向身后的男人。玄色的外衫被解了一半,汗透了的贴身内衬下是紧实的上身肌肉线条。苏无羡五官舒展,眉宇清明,缓缓走入树荫平静着呼吸,刚刚对练时的阴鸷似乎在正午的阳光下尽数消散。
“得月楼东家票名震京城,你这个幕后老板怎么反倒不开心的样子。”
席地而坐的苏无羡斜了他一眼,闭眼仰头,无奈答道,“清欢问了我碧萝苑的事。”
“清欢?”江羿反应了两秒,恍然大悟,“你是说窦姑娘?她从何而知呢?”
“从何而知不重要,我本也不愿刻意瞒她。只是碧萝与我的渊源太深,我还没想好怎么与她说。”
江羿悄悄打量着他,身边这位闷声闷气讲话的男人,竟与陷入情事的毛头小子一般束手无策。碧萝苑是他多年的禁忌,谁都不会当着他的面提起。可如今,他居然说不愿对窦姑娘刻意隐瞒。
所以真正让他烦扰的,是碧萝姑娘与他的关系?
索性也一同坐下,顾不得自己的一身雪白新衣。江羿托着后脑,往庞杂粗礴的树根上一靠,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开口。
“苏无羡,你猜这树是谁种的?”
“你有话快说。”
“是我父亲在刚入江城军时,与几个要好的兄弟一起栽下的。那时他们每日训练,间歇时连个阴凉地方都没有,于是便商议种下了这树。”
江羿眯起了眼睛,惬意地絮絮说着。
“当年这树还很矮小,他们乘不到多少阴凉,却还是种下了。因为这片树荫,之后的人会享受到的。”
“而你现在,就像这树。”
苏无羡黑了脸,对着笑得不怀好意的江羿却毫无办法。碧萝不是种树的人,窦清欢也不是不劳而获的既得者。可他的确因为碧萝的死彻底心灰意冷,而后励精图治,如今也的确在为府里那位小姑娘心烦意乱。
“不许这么说她们。”他虚弱地反驳道,脑子里一团乱麻。
“谁说她们了?我明明说的是你。”
白衣男子手扶树干,身形一闪便腾空而起,很快便抛开了几丈远的距离,把他独自晾在这里。
今日他没有轮值夜巡,因而下衙后便早早回府。刚一进门,管家苏鸿便迎了上来,着急忙慌地拉着他汇报:
“窦姑娘跟着个女人走了!”
苏无羡脑中嗡了一声,心下震怒,“何时的事?为何不差人禀我?”
苏鸿大呼冤枉:“不是我不想,是窦姑娘走的时候吩咐过别叫人告诉你。我自然不会听她的,只是带她走的那个女人,临出门前直接拿府上人的性命威胁我,说只要我派出一人,就别想他活着回来。”
“前后府门,还都留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里面是一把缀着红色尾缨的精巧箭头。见主人还在思索,苏鸿又接着拿出另一样东西,说是窦姑娘托他转交的。
一支鎏金银钗,嵌着浑圆的碧玉。男人薄唇紧闭,面容毫无表情,墨瞳里燃着奇异的光芒。指尖却微微颤抖地拈起那支钗子,攥紧在掌心。
碧萝。他在胸中低语,随后怒吼。不会再有下一个碧萝了。
苏无羡咬紧牙关,利落地翻身上马。
夕阳下的雕栏玉砌闪烁着华贵的光,上官府邸里的下人都明白府中迎来了位贵客。那是位由红樱姑娘挽着进门,家主上官祺亲自出面接待的小女子。
她面如桃花,眉眼灵动,丝毫不吝笑意,走起路步步生风。衣着打扮分明是位养尊处优的小姐,讲起话却像是毫不客气的生意人。
“你对酒楼行的入账算法是错的!各家报上来的‘新附’,你只管看了总数,却没去看有多少是变卖资产得来,又有多少是正经经营得来,怎能凭此去评定哪家生意好呢?”
“再瞧这家,说是江城最大的酒楼,报上来的入账也最多。可你知不知道,秦老板早就打听出来他们家只接待高官贵胄,苏无羡也在晨讯里写过,朝廷马上要严查官员贪腐,这酒楼的老板也不太干净,这家酒楼风险极高。”
手舞足蹈的小姑娘拿着行会总账,两眼放光地翻阅,一句句质疑惊呆了来往侍候的下人。
而她身边的上官祺则根本听不进去——他脸颊通红,望着她笑得痴嗔,眼角的纹路似乎都淡了不少。
“你别喝了!”红樱没收了他面前的酒杯,毫不客气地拍着他的脸,“柒柒在跟你说正事!”
窦清欢闻言,心虚地瞟了二人一眼,继续低头翻页。她姑且认下了“柒柒”的名号,祈祷着自己能多坚持坚持,别太快穿帮。
前半日红樱突然造访,除了为她解惑了碧萝苑的前尘,也和盘托出了“柒柒”的往事。
原来“柒柒”名唤慕容柒,是上官祺与红樱的青梅竹马,和窦清欢长得分毫不差。在柒柒降生前,慕容家已有六个男丁,因而全家都将这个小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极尽宠爱。
可慕容柒最黏的不是自己家兄长,而是隔壁上官家两位比她大上不少的哥哥姐姐,少爷上官祺和管家之女红樱。她自小性子开朗,粉雕玉琢的模样更是讨得这两位哥哥姐姐的欢心。
柒柒本应无忧无虑过完一生,然而家门不幸,慕容家的男子一个个参军,又接连殒命。慕容家式微,只留下她一个孤女,最后被上官家收养。
十六岁的红樱被欠下赌债的父亲逼着嫁给债主时,连上官祺都毫无办法。是柒柒抱着她死不撒手,哭着拿出自己以前的珠宝首饰,为红樱的父亲补了窟窿。也是柒柒告诉她这种事还会有下次,于是又把剩下的钱全部给了她,要她连夜逃命。
等几年后,红樱在外安身立命,悄悄回上官家打探,才知道刚刚出落成人的柒柒忽然失踪。她与上官祺打探了数年,也没有消息。
难怪她会如此护着自己。窦清欢瞧着眼含热泪的红樱,心中不是滋味,像是堵了很久的淤泥被晒干成块,压在胸口。
而当那句温糯软声的“柒柒”再次唤出口时,连窦清欢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便低头应了一声。
“红樱姐……”
上官祺的反应则更是剧烈。见红樱眼角微红,携着窦清欢款款而来时,他便已心下了然,百感交集地扭过头去拭泪。
尽管如此,他仍然记得那日被窦清欢数落的“男女授受不亲”,甚至不敢伸手去拉她。只是吩咐设宴,菜还没端上来便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
眼见着两位喜极而泣哭作一团,窦清欢很难不被感染。她怀揣感动,满怀真诚地望向上官祺,小心翼翼地开口:
“上官公子,日前得月楼的事,还要多谢您肯出来站台。清欢初出茅庐,对酒楼行当还是不太了解,如果方便的话,不知能否看看行会存的总账?”
“快,把行会所有总账都拿来给柒柒看!”
上官祺仿佛根本不在意她说什么,只知道满口答应,不多会儿就有人把总账送到面前。
于是,上官府的膳厅桌前,三人顾自忙着自己的事。
窦清欢精神抖擞,干劲十足,两眼炯炯有神地翻阅着历年总账。
红樱柔情似水,眼波流转于小姑娘身上,一刻不停地往窦清欢碟中夹菜,间或轻骂上官祺喝得太多。
上官祺一杯杯地给自己斟酒,起初还问着窦清欢这些年有没有受苦,到后面直接开始哭诉近年寻她时的种种事迹。
“柒柒,前阵子我还从一位大人物那里打探到有个女子的消息,身形样貌听着和你都对得上。我派人去寻,可他们说那女子是得罪了人的——”
窦清欢心不在焉,只嗯嗯啊啊地回应,自己心思则全都扑到了总账上。
整体看来,酒楼行当各家入账悬殊不小,得月楼只能算中上。联想到秦启晟日前做的调查,她着重看了收益最好的几家。
这几家酒楼中,有的只接待官员,搭得上朝廷人脉因而经久不衰;有的靠自己拿得出手的几样招牌菜,由多年积累下来的口碑客户撑起;还有的则是像得月楼一样,酒楼生意薄利多销,但却因投资其他商铺赚了不少。
如今,得月楼因秦掌柜经营有方混出了名堂,又借着东家票名声大噪,假以时日必也能跻身其中。
窦清欢将这几家圈了出来,纳入可比范围。先浅算了它们过去几年的营收增速,又挨个琢磨起各家报上来的粗账。
她曾与秦启晟细细盘过,按得月楼现在的情状,再辅以下月推出的新菜谱、收购云月涧后的助力,稍稍提价后,今年的净利必会有一**涨。也正是因此,东家票被炒到五两时,她也胸有成竹,毫不担心。
但往后几年的增速,恐怕还需想些新点子来为‘东家’们注入信心。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心满意足地合上总账,忽地心生一计,连忙摇了摇已经醉眼迷离的上官祺。
“上官公子,清欢有一事想请教。”
“柒柒你说。”上官祺扶着脑袋,压根没听见她自称‘清欢’,仍是自然地为她更名改姓。
“如今得月楼的东家票已悉数售出,想必上官公子也有所耳闻,黑市已经炒到了五两银子一票。这已经远高于东家票的价值了,后面还不知会到何种地步。
“清欢想,是否能由行会出面,请一些利益无关的行家来仔细研究,为得月楼的东家票作个评价?”
上官祺清醒了些,接过红樱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脸,又喝了杯茶醒酒。
“怎的叫利益无关?”
“不持有、不买卖,也不与行业内其他对家有关系。”
她的思路愈发清晰,娓娓道来:“无论将来还有哪家酒楼要发行东家票,也可请他们调研评估,以确保大家的钱不被坏了心肠的掌柜骗走。”
在一旁的红樱扑哧笑出了声,像是看孩子般瞧她。
“你还是这般天真。”她掰着细如葱白的手指,“若想骗钱,自然会将账目戏码做全套,单凭这几人又怎能看出猫腻?
“再者,即使现下是‘利益无关’,时间久了,难保没人给他们递钱送礼,又怎能判定他们的评价是否真实客观?”
小姑娘被怼得讲不出话,不痛快地饮了杯酒,心里想着这两人果然是老江湖,眼光忒毒,次次都能抓出致命破绽。难怪柒柒会黏着他们,跟对了人自然不会吃亏。
眼见她瘪着脸不言不语,上官祺打起了圆场,要她放心,他自会盯着东家票的黑市价格,确保不会偏得太离谱。
“你倒也不必盯着一家得月楼。”他醺醺直言,对窦清欢爽朗一笑,“若是不放心,我大可把酒楼行当都交予你,立什么规矩全由你定。”
窦清欢受宠若惊地打了个寒战,只当对方是醉话玩笑,并不接茬。
月明星稀,凉风阵阵。红樱从门外招呼了个丫鬟,“照着我那间,再去收拾间安静屋子出来。”
窦清欢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要自己留宿,她慌张起身,拉住了正欲出门的侍女,转而又对红樱请辞:
“不必麻烦姐姐,我要回去了。”
桌前的两人错愕对视。夜风卷进了门里,上官祺彻底酒醒,震惊问道:“你要去哪儿?”
红樱则扶着桌沿柔柔起身,伸手要去牵她,“柒柒,你不必再回别处了。”
——那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窦清欢忽然回响起这句话,清冷厌恶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似乎是要帮你,似乎很怜惜你,然后慢慢逼着你为他们做事,等你想走时已经身陷泥潭。
她已经在泥潭中了吗?那苏无羡在哪里,他曾说会护她周全的。
窦清欢眼睁睁地望着将她重新拉入席中的二人,忽觉自己刚刚饮的酒已经上头,意识涣散迷离了不少。
“她酒量很不错,是这酒太差。”
是个沉静寡淡的声音,透露着几丝嫌弃。不是上官祺,也不是红樱。那就应该是……
苏无羡立在门外,玄衫下摆在夜风中衣袂飘扬。几缕发丝扫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前,对他眼底冰凉的怒意欲盖弥彰。他今日着常服,没有佩剑,仿佛只是恰好路过,顺道接人。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眼神迷离的小姑娘身旁,一手抬着她的下巴,俯视那张面色嫣红的小脸。
“别人连糖都没给,你就跟着跑了。”
迷迷瞪瞪的小姑娘被这话激到,性子一上来,反而张开双臂,猛地揽紧了面前男人的窄腰,戴着一头珠翠就扎进他胸前。
“我头晕,我要回家睡觉。”
苏无羡眼中的冰冷忽然化开。他微微蹲下身子,双手将她抱起。锐利的眼神像是警告般从红樱扫到上官祺,留下句“告辞”便大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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